杨士奇突然抬起头,凄丧的眼神中,多了一丝惊愕。
于谦倒吸一口凉气,直勾勾盯着杨士奇看:“阁老难道就因为侫人奸言,便生出退归之心?”
“你不懂!”
于谦道:“难道阁老忘了先皇托付之重?”
杨士奇道:“老夫愧对太宗,愧对仁宗,更愧对先皇!老夫……!”
“阁老这般,怕最愧对的,该是天下百姓。”于谦又恢复了之前的咄咄逼人。
杨士奇却道:“你愿意怎么想,就怎么想吧!”
“阁老身居高位,文臣首揆,百官表率,难道就因为一些事不能如自己愿,就抛下所担诸事,将承平天下,拱手让与佞人去祸祸?阁老现下躲清闲,就不怕后世悠悠之口?”
“于廷益,老夫现在就是佞臣,老夫就是这大明朝最大的奸佞!”杨士奇满头银发不知何时已经散乱,随着他的暴怒,四方伸展飘散,仿佛暮年的老狮一般。
于谦却丝毫不顾杨士奇的暴怒:“阁老这般消沉下去,怕是真有被人这样称呼的一天。”
杨士奇一呆,继而欺身来到于谦跟前,咬牙切齿道:“不用后人品评,老夫现在就已经是了!怎样?老夫就是了!……老夫就是了……!”
杨士奇越说,声音越轻,到最后,只剩下低声喃喃。
他一双老目,渐渐蒙上了一层水雾,仿佛水镜一般,映照着背后那躲藏在最深处的血迹斑斑。
“陛下真的这样以为?”
于谦一句话,仿佛惊雷一般,炸醒了杨士奇,他本来有些惘惑的脸上出现一丝惊慌。
屋外,侧耳静听的杨福听到这句话,吓的连忙捂上嘴巴。惊慌失措的环顾四周。
哪怕之前他早已将所有下人摒退,此刻也难免有些怕自己万一有疏漏,被其他人听到。
于侍郎!他怎么敢说这样大逆不道的话?
老爷,真的被陛下这般误会么?
……
于谦接着道:“阁老可还记得当年学生和您初次见面时,那次手谈么?”
杨士奇似在回忆。
于谦却接着道:“那次初见,学生还是第一次觉得,现下这世间,竟然有人能真的愿意相信,学生毕生奉行之道……!”
“天下为公?”杨士奇喃喃接了一句。
于谦幽幽道:
“这天下,非一人、一家、一族之天下,天下乃天下人之天下,天下百姓之天下。大道之行也,天下为公。”
“我辈既居高位,岂能因一人之言,一家之言,便舍弃天下百姓?”
“阁老,您心中,真的觉得自己是佞臣权奸?”
“因一人之言……?阁老究竟是怕被世人误会,还是自己爱惜羽毛?”
杨士奇抬头望着于谦:“要是你,你会如何做?”
于谦道:“若能天下承平,我一人之性命,一人之荣辱,一人之毁誉,何惧道哉。心若有所向往,何惧道阻且长。”
“阁老难道不知,您今日的一步退,便是内廷的一步进?”
“内廷的一步进,便是天下文道气节的一步退?”
“届时,权阉完全操弄权柄,再无所制,这岂非全是阁老之过?”
“阁老真的要因为自己一身清名,而让真正的奸佞,为祸世间?”
“天下乃天下人之天下,天下百姓之天下,不独亲一人、一家、一族,只亲天下百姓,是非功过,自有后人评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