若是有了高产麦,再有了新式磨,只怕一般的商家要操纵粮价便没那么容易了,若是百姓之家都有了三年之积,那该多好?官府便能腾出手来,狠狠地治一治粮商了……
惠抑我一时也不由有些神往,但看了谢向上一眼,又想起买活军那里,根本没有粮商操纵价格一说,凡是违规抬价的粮铺,听说都是没好下场,不由又有些讪讪:说不定买活军那里,百姓们早也习惯了不怎么屯粮,要吃随时去买就是,自己在家放着,还得防虫鼠,没那么方便。
“我说怎么如此轻盈细腻,原来是面粉难得——仔细想来,这和宫中的小点总是格外精致,也是一个道理,宫里做菜,不惜工本人力,面粉自然细腻,点心也就格外好吃了。”
刚说完面粉,惠抑我又请教奶油的制法,谢向上也不瞒他,笑道,“这也是一个道理,奶油这东西,其实和黄油、酥油,都是可以互相转化的,只是奶油相比之下很容易**酸坏,你看这东西如此轻盈,便知道不好保存。如何将它进行打发利用,现在西洋人也是弄得不太明白。因为黄油本就是贵价东西,民间难得,宫廷中什么时候能走出这一步,我们也不知道。”
“其实便是我们也很难造出保质期很长的,再加上这东西本身原材料要从关外运来,也比较难得,因此,只能在这里限量供应,要我说,一碟奶油小方,卖个一百多块钱是真不算贵的。”
这东西只五六口便没了的,要卖一百多文,虽不说贵,但也决不能算便宜了。若惠抑我不知底里,只怕也是这么认为,但听谢向上说起其中的缘故,便知道蛋糕虽小,其中文章却大,这真和炸物一样,算是买活军的独门生意了——但凡生意要做得独门,那必定便是有几样关键东西只在东家手里握着,譬如炸物用的仙种鸡、棕榈油,蛋糕用的奶油和面粉,这些都是别处难以寻觅的,将来几年中,买活军真不知要靠这些东西,赚来多少银钱呢!
不过,好在这些东西,正是因为其难以仿造的缘故,注定了能吃得起的人并不多,似乎也不用担心买活军的影响力广布民间,至少在吃食上,目前只拿出了这么一点东西,反倒是他们的衣衫,还有那马口铁造的东西,在民间得到的反响要更大得多。
惠抑我以为,衣裳上的样式,是比吃食、马口铁的影响力还要更大的东西,若是百姓们习惯了穿买活军形制的衣裳,那么他们心中还有多少认为自己是国朝百姓,这就很难讲了。不过,要应对此点,实际上唯独的办法是朝廷这里也能制造出一样物美价廉的好衣裳,只可惜买活军防得严密,信王只能拍洗衣厂、缝衣厂,却拍不了纺织厂,便可见他们对于自己的梳棉机和纺织机,看守得有多么的严谨了。
之前锦衣卫也有计划,要往买活军那里送一些机灵的女线人,这些女线人,与其是去执行暗杀谢六姐这样天方夜谭的计划,在惠抑我看来,其实还不如偷回买活军的技术机密,譬如他们培育高产粮种的办法,提升‘生产效率’的办法,若是能在此处有所突破,那么朝廷这里,还能仗着地域广大的优势,维持对买活军的抵抗,否则,天下易主是必然的结果,只是看谢六姐何时愿意来取这些土地而已。
这是他这几个月来当了主编后逐渐萌生的想法,此前惠抑我并没有这样不乐观,但当了主编之后,知道得越多,便越觉得朝廷实在是难以抵抗。他也不知道锦衣卫那些线人,洒入买活军民间之后,反响如何——若无恩义在先,只怕……未必会忠心于朝廷!
一面寻思着这些事情,惠抑我一面又和谢向上出来,在园林中徜徉漫步,只见这园林之中,有许多大小各异的屋舍,拱卫着中间那最大的双层楼宇,外头的屋舍,有些已经布置完全,是卖各种百货的,如服饰店、书店等等,都是环境雅洁,可以由得专人前来服务,从容挑选,自然也有精致食肆,不过现在还没有真正开张。
中间的双层楼宇,按谢向上的说法,才是买活军展览的核心,叫做‘百货超市’,现在已经是都布置好了,连货也上在其中,惠抑我便进去随他领略了许久,出来时面色微微发白,强作镇定,和谢向上道别,一路上心潮起伏,直到家中才猛然回神:光顾着跟谢向上一起大开眼界了,竟全忘了提起索要资料的事情!
此时天色已晚,要再返回使馆已经来不及了,惠抑我只能明早再去一次,他勉强压下了心中纷呈杂念,不再去考量反正投靠的时机——他现在去买活军那里,未必比在敏朝这里有利:去了买活军处,他做不得周报主编,便是对买活军来说,倘若他有意投买,那也还是潜伏在旬报中作用最大……
不过这都是后话了!惠抑我让自己别想太多,先处理好眼前的事,除了写便签提醒明早的自己以外,又赶忙写了三封信,分别送入宫中、叶首辅和田任丘府上,将今日见闻简略叙说,又情不自禁仔细描述奶茶、蛋糕的口感,‘轻妙醇厚,丰润不油,天下糕点之妙尽在其中,令人食而忘返,下臣惭愧竟忘却来意矣’。
这几封信,最要紧的其实是交代买活军欲要开‘百货商场’的心思,并请朝廷拿出个章程来:这买卖是否要征税,若要征税,怎么征,这都是要内阁和阉党一道参详的。至于说这样好吃好玩的东西,是不是要在第一时间,公然以冠冕堂皇的借口,汇报给皇帝知道,这其中一些为官的小心思便不足为外人道了。
以惠抑我的身份,这个好也只能卖到这一步,将来如何安排皇帝游玩,这是阉党的事情,他连夜将信送入几处宫府之后便不再管了,第二日早上起来,只觉得早饭都颇为无味,往日喜爱的甜豆腐脑,是家下常做的,惠抑我一口气能喝两碗,今日却是浅尝辄止,便连往日常吃的芡实糕,今日也不屑一顾了,感觉甜味冲嗓,失于极端,无法和昨日的美味相比。只好吃些腌菜配茶泡饭来填肚子,又叫厨房炒了个嫩鸡蛋来,勉强一饱而已。
好不容易挨过早饭,惠抑我便要赶紧去使馆处找谢向上,这里却见长子在自己面前逡巡不去,不由沉下脸道,“你不去温书,在这里徘徊,所谓何来?”
他少年时专心举业,成亲较晚,二十多岁方才得了这儿子,现在正是十六岁上,去年刚在老家考了秀才,便进京依附父亲居住,由惠抑我出面,在京中寻了一个名塾入学。自然也结交了一班书香子弟,每日里除了会文读书以外,偶尔休假,也四处去踏青取乐,家里并不十分拘束他们。
自从年初惠抑我得了这个职位,惠大郎在同学中的地位,无形间便提高了不少。时常有同学请惠大郎在父亲面前打探些无关痛痒的消息,只是惠大郎也并不是如数转达,还算是有分寸。
今日,看起来连他也忍不住了,吞吞吐吐地道,“父亲,昨日在学中,有人说起,买活军在使馆中,要开一个前所未有,包容古今万象的所谓大观商场……”
惠抑我心想这消息传得可还真快,他儿子自然知道老子昨日去了何处,想来打探些消息,也是少年人常事,便沉着脸,不置可否地‘哼’了一声,惠大郎眼睛一亮,激动说道,“大人果然已经去见识过了么?可曾品尝了买活军的点心?我们学塾里有个王兄,家就在使馆附近,说是这十几日来,从使馆方向,时常能传来一股蚀人心肺的香味,令人闻着都陶然欲醉——”
惠家人素喜甜食——这话其实是白说的,天下不喜欢吃糖的人又有几个呢?不过惠大郎和父亲很像,在甜食上是有偏嗜的,惠抑我见儿子一副垂涎欲滴的模样,也不免暗自一笑,升起一种作为父亲特有的成就感。
他心里是想着这次去使馆,若有机会,带回些奶茶、蛋糕什么的,给家人共享,只此时是不会说出口的,说不得还要训斥儿子几句,取一个欲扬先抑的效果,清清嗓子正要开腔时,门外小厮一边戴帽子一边飞奔进来,尖声道,“老爷,门外王太监立刻叫出去,说是黄老爷正在车里等着,要去使馆看看——”
这黄老爷是谁,自然不问可知,惠抑我一听,心都快跳出嗓子眼,万没想到皇帝居然如此性急,当下也顾不得搭理儿子,慌忙撩起袍子下摆,也不顾自己还穿着家常便履,便跟着小厮一起,从中堂飞跑了出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