谢双瑶是没有想过自己有一天也会组织厂卫机构的——而且她更没有想到的是,连徐子先都曾隐约建议谢双瑶组建一支情报队伍。
当然了,徐老头说这是为了对抗敏朝的厂卫,在鸭头事件上自己也不清白的黄谨,给她的文书上就说得直白得多了:密探制度历来都是政权不可分割的一部分,不但对外,也有对内。或许大同社会,人人都有如意手机,都有仙脑,万里如等闲时,密探制度会失去作用,但是在山高水远容易出土皇帝的此刻,一支有力的密探队伍还是能够对各地的吏目起到震慑作用,让他们在贪赃枉法时,心里存着一丝敬畏和忌讳,不把事情做得太绝。
谢双瑶呢,她是很想假惺惺地表演一番对人性的信心的,但她是个很实在的人,谢双瑶认为黄谨和徐子先的说法,在他们的经验里也都是对的,毕竟敏朝衙门里又没有纪检委什么的机构,御史台更多的还是结合舆论的政治斗争舞台。所谓的风闻奏事,只是皇权对抗相权,相权内部斗争的工具而已。厂卫制度,算是兼顾了一部分纪检委的职能,但肯定没有后世那样的正规。
纪检委不是万能的,但没有纪检委则万万不能,谢好学这批更士,就是在这样的前提下被抽调出来,经过几年的光景,逐渐成形的。这批更士的政审分都很高,大多数都是孤儿出身,所以姓谢的很多,可以说是一支谢家军了。
他们同时也要上更士的专门学校,接受准军事化管理,同时针对买境之外的地方势力展开情报收集工作。当然,对境内吏目的调查也几乎是公开化的,谢双瑶之前在《吏目参考》上发过一篇文章,同时也下发了公文,解释了买活军的举报建议制度——凡是认为现行体制存在缺陷的,都可以给专门信箱写信,而对于上司以及周围同事的不法行为,自然,买活军一向是有举报制度的。而且,若是敢于实名举报,案件会更加受到重视,查实之后,举报人加的政审分也更多。
围绕着这套举报、建议制度,在行政上支付了更多成本,雪片般的信件很快就让文书们都快不堪重负了,吏目们只能采取一些甄别方式:匿名举报的优先级肯定是低的,职务低的亲民小吏,优先级也不高,除非是针对他的举报较多,才会挪出精力去处理,总的说来,目前谢好学一帮人只能先从针对大官的举报开始,实名举报认真处理,匿名举报也要花费一些精力去查实,还要定期整理举报内容,向谢双瑶汇报。
连翘的鸭头案,在举报信中其实压根都排不上号——牵扯到的金钱不多,而且很快便被纠正过来,如果不是连部长级别够高,常平康又是实名写信,这件事是不会引起什么注意的。
实际上,常平康的信也很难分类为举报或是建议,或者说一半一半吧,他在信中将整件事叙述得不偏不倚,写了他猜测中连、黄二人的动机,佘姆妈的违规之处,对自己工作造成的难处,以及潜在的影响,同时也提出了自己的疑惑:攻关小组的组建,从一开始其实就是违规的,因为在衙门的制度中,并不存在攻关小组这个编制,常平康人来了,但档案没有过来,算是借调吗?但也并没有借调的文书。
可以说,攻关小组从最开始就是一种很随意的存在,常平康认为,正是这种随意的气质,让连部长和黄大人也随意地对待了小组中的编制,形成了这样的局面。一件事倘若从开始就是不规矩的,那么,做事的人也就无法在违规的人面前去维护规矩。
当佘姆妈进入小组的过程如此随意,而常平康自己也没有学习过攻关小组的规矩时,一切都进入到了一种暧昧的氛围里,这种暧昧,正是旧式所谓不成文的规矩,常平康以为,买活军新式的规矩,应当也要扩展到攻关小组之中。
这是一件很小的事情,但谢双瑶认为这问题是很典型的。而且常平康算是说到点子上了,攻关小组的成立的确是很随意的——连翘去组织第一批攻关小组的时候,买活军才只有三县的地盘,总人口刚过万没有多久,这么小的盘子,规矩设得太严是很可笑的,就像是一个三口之家,还要搞买菜手、洗菜手的职务一样。一件事,想到了就吩咐某人去做,某人立刻拉起一个班子,非常的简洁高效,这是独属于小盘子的优势。
但现在买活军的地盘急剧扩张之后,原有的很多体制都不再适应现有的局面,在这种短暂的畸形之中,来自旧制度,或者说来自人性阴暗面的污染,也就乘虚而入,于人心之中开始滋生了。谢双瑶对谢好学说,“你为什么会用卑职自称呢?是因为听了那些旧式出身的官僚他们的口气,不知不觉便觉得这个词好了——这个词好在哪里,是能够表达对我的敬仰吗?”
“不是,我认为这个词好在它蕴含着等级制度的味道,你在我面前自称卑职,也一样有人在你面前自称卑职。这让你感觉自己脱离了买活军中的规矩——除我以下,人人平等的规矩。因为你现在混得好了,谢好学,凡是混得好的人,就本能地渴望等级制度,因为他们知道自己在等级制度里是占有优势的。”
谢好学满脸通红,但其实谢双瑶并不是在责怪他,这是一种基于人性的本能,责怪是没有用的,更没必要高高在上地感慨人性多么卑鄙云云,谢双瑶没有站在道德高地唱咏叹调的爱好,换做是她,没有金手指傍身的底气,在权力面前的表现可能也不会太好。她说,“现在的关键是要设计一种制度,能够有效地限制住这种污染,重新让各级官吏明白,他们实际上仍然是我的活死人,我说什么就是什么——谢天谢地,最开始还保留了这层关系,我看要是所有人都是自由民,这些混得不错的自由民是绝不会放弃奴役他人的权力的,迟早还得乱几波。”
谢好学不是很懂她的话,但明白谢双瑶的意思,似乎是又要增设一个机构了,或许,谢好学所在队伍又要扩大规模——也就是说,和生产没有直接关系的人又要变多了。谢好学也不禁说出了自己心中的疑问。“六姐,治理成本又要上升了……这么做,值得吗?”
谢双瑶对他扮了个鬼脸,她叹了口气,“好问题,以前我也觉得设计这么多冗员值得吗,感觉没屁用。”
“但是,好学,告诉你一个道理——永远不要小看古人,也永远不要小看和你同时代的人,有朝一日,你会发现这些人的存在还真有它的必要,的确是缺一不可——你还要庆幸你曾经受过它们的管理,至少现在你有个蓝本可以抄。”
她示意谢好学出去叫马脸小吴,“安排会议,是时候把政审部发展起来了,每周的生活会,批评与自我批评,领导吏目的思政建设、学识更新,谢好学你们这批特别更士向纪检委改制……”
谢双瑶又开始拧眉心了,工作,工作,无穷无尽的工作,而且是和想象大相径庭的工作,为了设计一个好的制度,维系一种恰当的思想氛围,要付出的行政成本实在是非常高昂,但这一切正是精细化统治的根基,只有这样,才能不断地对抗来自旧日,来自人性的污染,谢双瑶想,这大概是一场永远都不会停歇的斗争——但当然也不能因此投降,或者说,对这种污染的限制,才是一切斗争的意义,人类总得要克制自己的劣根性才能走得更远。
换句话说,人都是要管的,虽然曾是科研狗,但现在,谢双瑶最主要的工作就是变着法子的管人。万幸,与人斗其乐无穷,目前来说,她还算是乐此不疲。谢好学告辞之后,她立刻掏出手机,打开了伟人选集逐字逐句重新学习——谢双瑶以前在非洲的时候就看选集来汲取智慧,最主要是寻找管理的心得,现在她发现,好东西常看常新,她要学的还有很多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