刘二一向是机灵的,就连丫头也是鬼精鬼精,刘母还在寻思,丫头已经笑道,“明白啦,倘若是别个先震的,那圆心就应该在别处——而且应该不是一个圆呢!”
“小丫头真聪明,告诉哥哥,为什么呀?”
丫头在朦胧中给刘二做手势,“这就和打水漂似的,要先打一个,在它旁边再打一个,那水圈儿就不圆了!”
“说得真好,哥哥一下就明白了!”刘二搂着妹妹,靠坐在床边又轻声细语地说,“既然只有一个水圈儿,那就不必说了,肯定是王恭厂的药火炸了,那药火炸开的力气,往天上去就像是土地爷放屁,好大的一团气,往地下去,就像是往土里墩个东西似的,也带着周围的泥土一起震动,这就是我们当日感受到的地动……”
“没有神佛那?没有红衣人那?”丫头听得真真儿的,紧张地问道。“那大哥去哪了呢?大哥人不见了呀!娘不是说,大哥被红衣人藏起来了吗?”
屋内一下就静了下来,刘母倚在枕上,一股巨大的失落攫住了她的心脏,她几乎不想要再听下去了,甚至因此对喋喋不休的儿女有了一丝迁怒。孩子们怎么能——
但是,她还是一语不发,几乎一动不动地躺着,在剧烈的心跳中朦胧而又清晰地听着二子略带颤抖的声音。
“报纸上还说,王恭厂里大多地方什么都没有,不是王恭厂的人都被吹走了,而是……在爆炸的中心,所有的东西都会被立刻烧成灰,甚至连灰都没有,一会儿就什么都不见了,那个过程叫……‘汽化’,王恭厂里的人,不是吹走了,是汽化了……爆炸后,城边很多屋檐上都挂了布条子,还有说不清是什么焦糊糊的东西,那就是留下来的东西……”
这话,哪怕在京外的人来看也是很可怕的,更何况他们的亲人当时就在王恭厂呢?即使已经过去了半年,刘二的声音也低沉了下去,“娘,放下吧,大哥已经……已经去见爹了,可咱们活下来的人,还得好好活啊。以后别再去庙里求签舍香油了——”
“行了,别说了。”刘母的声调里颇有些不耐烦,“让我安静一会儿!”
屋内便立刻安静了下来,只有窗外的白纸,在寒风中轻轻地颤抖着,发出‘呜呜’的声音,丫头屏息了一会,大概以为母亲已经睡着了,这才偷偷地问刘二,“二哥,报纸就这么完了吗?还有没有后头?有没有说什么药火能炸得这样厉害——”
“嘘——”刘二蹑手蹑脚地把妹妹塞进了被窝里,用气声说,“明儿再告诉你——别惹娘生气了,睡吧。”
他趿拉着鞋也回自己在榻上的薄铺盖里去了,过了一会,大概是实在冻得受不住,搓着手又小心地往炉子里放了一块煤,刘母在枕上睁开眼,望着孩子耸肩缩背的身影,心里蓦地涌上一股强烈的酸楚——什么都舍出去了,这日子怎么还过成这样!
“你放心,”过了好一会儿,身边丫儿的呼吸声都匀净了,她才轻声说,“买活军说的话我信,你大哥已经走了,赶明儿咱们给他发送些纸钱寒衣便是,我不会再往庙里送钱了。”
二子在榻上翻了个身,惊讶地半坐起来望着刘母,他似乎无法想象一向不读书、没见识的母亲,为何如此听信买活军的解释,这解释不是不可信,而是过于直白残忍,似乎很难讨到百姓们的喜欢。
“买活军的话是能信的。”刘母只是这么说着,她闭上眼,在黑暗中摸索着女儿的轮廓,轻轻地拍着她的肩膀,她想到了四五年前,第一份报纸送到京城,刘大给她读报,计算安全期,想到那时候已经过了新鲜劲儿,逐渐稀疏的米面肉油,想到当时才六七岁的二小子,怎么都吃不饱,一个人能吃两份粮,真能把人给吃穷,把一个家给吃垮!
她想到自己算好了时间,先把那没个人样的傻子带进屋里,磕磕绊绊的办完事,过了半个月月信没来,她又请了那人来,设了酒,没过多久她有了身孕,大家都以为那是个小野种,就连班子里都把丫头当个野小姐来看……但有了丫儿,她没法再照看傻子,孩子们又都还小……那天晚上她给傻子也喝了一斤酒,还给他吃了肉,吃饱喝足了,老大把门,她……
“你大哥知道,”她闭上眼,强忍着泪水颤抖着说,“买活军给我们家指过一条活路……买活军的话我相信……”
“你大哥先下去找爹也好。”她的眼泪无边无际地漫了出来,“他是知道我的,我已经尽力了,我对得起你们老刘家,对得起他……”
屋外,北风更紧,一场大雪还没有化开,又一朵雪花,已经在夜色中残忍、轻盈而又曼妙地落了下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