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所谓,山中无老虎,猴子称大王,主心骨一病,流官们当真是大出洋相,而多由本地殷实人家世代出任的吏目,则是接二连三举家逃亡,还有卷走库里钱款的——他们是真的不走不行,这么几代人的吏目做下来,哪个没有些罪过在手里的?
于本地也不是没有仇家,又都是消息灵通的,知道买活军入城之后总要收拾一批人,自知很可能就要被杀鸡儆猴了,因此一听说局势变化,就丝毫不敢停留,立刻下了决心,彼此默契串联起来,卷款、烧库、风紧、扯呼!半个月之间,城里多处库房走水,码头上船也少了不少,人心更加散乱,此时羊城港内,水师加上陆军守卫,怎么也有个两三千人,可库房一烧,大家更是混乱不堪,水师连日来也有人逃兵,或者是夺船要去投靠买活军的。城中上上下下,逐渐已经形成一种共识:羊城港是不可能守住的了,甚至整个广府道的沦陷,也只是时间的问题。
还真别说,最后这点共识,倒是有效地阻止了很多百姓逃跑的脚步,因为他们的老家也在广府道范围之内,既然逃去老家也难免被买地收编,那还不如不逃了,听天由命——于是,随着买活军大军出动的消息传遍城内,城中又出现了一股购买扫盲教材的热潮,除了还有极少数人主张要守一守之外,大部分人都已经平静而沮丧地为下一步做准备了。一时间,城中全是官话声,原来的白话现在暂时不说了,羊城港百姓已经在计算起了扫盲班毕业后,一日可多得的那五文钱。
“难道少了那几十艘船,就真的连打一场仗的人手都凑不起来了吗?人心何时丧乱至此了!”
主战派既然无法联络城中的各方势力,形成一致,就只能把希望寄托在两个地方了:第一,长须仙老,第二,重病的总督。长须仙老的下落,很快有了线索——有人说他被庄将军藏在自家府邸里,可众人搜索府邸时,只在将军府柴房抓到了一个被五花大绑的年轻人,其余下人悉数逃散——这个年轻人自述,他是偷了庄将军的姨太,被绑在这里要处置的,众人听了,一时不在意,转头不知何时又被他给跑了!再要去搜索,却是一无所获,便又有一种说法,说长须仙老是显圣而去了。
这条路断了,那就只有指望总督府了——抵抗舆论的高峰也出在此刻,但很快又有了一个荒唐之余不无悲凉的结果:这一日总督府里几艘马车驶出,直奔码头,众人还以为总督终于痊愈要出面视事了,或是大喜过望,或是大惊失色,都是赶往码头时,却见一顶小轿直上官船,总督府的心腹家人,监视着船丁们扬帆起锚——
总督太太,五十多岁年纪了,泪流满面,从马车里出来,亲自下拜,向赶来的众人致歉,说这是自己的意思:总督已经烧得断续昏迷了两日,始终不能止泻,再这样下去,已经渐渐是有下世的光景了。这就是典型的间歇疟,老病根了,但这次发作得实在太凶,羊城港的大夫是无能为力了,只说,这样的病,只有买活军处能治,固然这么做非常不该,但不能眼睁睁看着人死吧?不得不送到汕州去,看看该处的买活军,能不能提供一点仙药了。
这……
虽然说也知道得的是疟疾,但是……
王总督的病情,城中知道的人不少,的确是真病,大家也都知道买地是有仙药可以治疟疾,但是……怎么说呢……买地治病也是有规矩的啊,不只是要钱,还要病人和病人家属为他们做事,这王总督就算是治好了,按买地的规矩……他还能回来率领城中百姓抗击买活军吗?买活军治好敌人,再放他回来和买活军作对?
很显然,买活军并不傻,至于要抵抗买活军的人就更不傻了,码头前的人群顿时做了鸟兽散,只留下总督太太再三福身谢罪,说是认打认杀——但众人是连打杀的兴趣都没有了,一个老太婆,本也活不了几年了,把家里年轻人和总督一起都送去买活军那里,她留下来任凭处置,你还能拿她怎么办?真要把她怎么样了,她家里人万一得了买活军的重用,摇身一变,以买地使者的身份又回来了呢?
主战派的最后努力,随着王总督在昏迷中投奔买活军,至此彻底结束,甚至很多人在羊城港现如今的情况中,不免都兴起了一种丧气却又很客观的看法——这羊城港数年前,虽不说将士用命,但也绝非文恬武嬉,可这几年内怎么就一步步走到今日这一步了呢?武将首领率船主动叛变,文官特意留下的定海神针也发了急病昏迷不醒,导致城里根本就没有人能成功阻止起抵抗,眼看就要开门揖盗,把买活军让进来了!
此情此景,怎能不让人心生疑虑——难不成,这就是传说中的……天命?
不论如何,出奔投靠,已经成为了新的潮流,当买地的大军走到南澳岛时,不少羊城港的船只已经先一步来迎接,要和他们一起接收胜利果实了。而等买地的船队到达羊城港时,所见到的则是有史以来最潦草的城防了——城门都没有关严,还留了一丝小缝给百姓进出。
至于城头上,更是一个脑袋没有,至于码头处,不知谁在木头廊桥尽头放了一尊弥勒佛像,似乎就是全部的抵抗了——这弥勒佛像是什么意思,也没说明白。
“啊……这就是全部了?”
虽然再三确认,但领军的郑福气还是有点儿不可置信,他甚至亲自询问了被买活军请上前来的路过百姓。“城里难道丝毫都没有埋伏?我们就这样走进去,就能接收羊城港?”
那百姓白了他一眼,脸上有一种老练的广府佬常有的桀骜不驯。
“咪系咯。”他说。“你行入去,咁冇人理你嘅话,咁咪係接收咗羊城港咯?”
这句话居然还是白话,可见他的胆大,但郑福气并没有斥责这个人,而是真的依言派人走进了城门——真的没人理他,大家都忙着各做各的事,对于入城的新主,只是报以无奈、排斥却又认命而因此显得稍微有些厌烦的一瞥——
就这样,买活军攻克羊城港,至此,福建、广府两道的重要城市,尽入买地,从地理来看,事实上敏朝也失去了琼州岛的控制权,东南一隅,再无敏朝说话的余地——这件事,当然也很快就在京城引起了轩然大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