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丹汗就这样简简单单地抛弃了几乎是虔信了一辈子的喇嘛教?
“这不可能。”直到第二天早上起来,听完了鼠头蟒古思的故事,向着主人家告别,又走出了大半天的路,满珠习礼还是拒绝相信西边邻居传来的新消息,一个劲地念叨着,“他这是见识到了什么样的神通啊——难道别的台吉不和他闹呢吗?!”
确实,就算林丹汗一个人着了魔,难道别的台吉,别的大师能善罢甘休吗?这么些年来,红教、黄教在草原上已经是深入人心了,几乎成为了生活的一部分,和长生天一样融入了鞑靼人的骨血,在这种氛围下长大的满珠习礼,就算不怎么虔诚,也照旧很难相信有这样的事情,但是,瓶子和赛因告诫他在这件事上不要乱讲话。“主人好心招待我们,我们可不能对他们的事情指指点点,这不礼貌。”
鞑靼人是知道该怎么和睦相处的,就算是台吉,离开了自己的草场也要讲道理,保持谦恭——牧民可不和你开玩笑,大家都是亲戚连着亲戚,除了那些穷得只有几顶帐篷的人家,但凡是有毡包、马车的,说不准都是什么台吉的亲戚,真惹火了,直接就拿起马刀、马鞭过来干你,科尔沁的台吉和我喀尔喀有什么关系?因此,也可以说鞑靼的贵族和牧民之间,并没有太森严的等级,至少远远不到贵族可以随心所欲的程度。
既然是这样,做客借道的科尔沁人就要懂得规矩了,尤其是信仰这样的事情,可不能说三道四,这是最容易触怒主人的事情了。满珠习礼也明白这个道理,在接下来的旅程中,他们多听少说,只是瞪大着眼睛仔细地看——可是,事情还真和萨日朗一家说的相去不远,他们一路上遇到的牧民家里,佛龛有些还设着,有些已经收起来了,改为供奉日历,但不论供奉什么,共同点都是一样的,那就是他们都开始大量地养绵羊了,而且还开始种苜蓿草——不错,他们还真在草原上撒起草种来了!
“山羊小,吃得少些,也是祖辈传下来的好畜牲,自己就会找吃的,不用怎么费心,养一条好狗就都能找回来。”
喀尔喀的牧民是这样说的,也确实如此,虽然自古以来,鞑靼人的六畜里就有绵羊、山羊(鞑靼人认为这两种羊是不同的物种),但是一般来说,牧民更喜好养山羊一些,山羊比较皮实,而且能吃灌木的嫩芽,在比较荒芜,半是戈壁的草场也能采食,这都是绵羊比不上的优点。绵羊的话,草场能养的数量有限,多了就会把草原吃秃,那来年可就找不到饭辙了,大家就都得到别的部落那里讨饭去。
但是,自从有了羊毛买卖,这两种羊受欢迎的程度就完全反过来了,虽然绵羊的体格比较大,食量也大一些,但一只羊产的羊毛,是山羊绒的几倍,如果说是产肉,区别还没那么大,一说到羊毛,那绵羊可就全面胜出了,不管还信不信佛,反正各家现在都养起了绵羊,很多家庭里都有一个像萨日朗一样的孩子,懂得拼音,闲来无事就朗读着《养羊手册》,教长辈们怎么计算羊群该保持的数量,怎么撒苜蓿种子,怎么给绵羊备料,该怎么在过冬草场储备干草,怎么剪毛……总之,和养羊有关的一切,在这本手册上似乎都有指导。
哪怕是满珠习礼,都意识到了这本手册的意义,他很想要拥有一本,但却暂时无法做到,因为这东西各家也只有一本,舍给他们,牧民自己就没有了,而且科尔沁人上路,很少有人会带笔墨,他们就是想抄录也抄录不了——更而且,他们没人认得拼音啊!
这下,连满珠习礼都很想学习拼音了,他们也很好奇,这些牧民家庭是怎么学会拼音的——难道是老师让人来教他们的吗?
答案让人吃惊,却又那么合理:不是让人来教,而是这些牧民家庭里出人去边市学习,买卖羊毛的商人,在回程时可以携带孩子们去边市,只要家里自备马匹就行了——这对牧民来说还是很轻松的。
这么做,有很多好处,一方面,羊毛商人路上就有人可以差使了,也能更好地装卸货,保证了商队的安全——牧民当然不会来抢这个商队了,自家的孩子还在里头呢;另一方面,因为去的人很多,又是认识的商人,多少都沾亲带故,牧民也能放心自家的孩子,不至于担心他们被拐走了去做台吉的奴隶。
而且,送去之后,大概学到下一次商人来收羊毛时,机灵一点的孩子,不但会看拼音了,能带回来一扎扎宝藏一样的册子,而且还会说一点汉话,对边市也熟悉一些,那么,等他们的年纪大起来之后,起码就多了去边市干活这条出路走了。
“原来如此,我就说,为什么萨日朗会读拼音!”
积累的疑惑也终于获得了解答:原来萨日朗也随着羊毛商人去过边市,这在喀尔喀已经不罕见了,收羊毛的商人都是成群结队,有男有女,女商人会照看这些女孩儿,让她们免受欺负——实际上,这也只是对年岁太小的女孩儿的担心,如果是十几岁的女孩,就算被商人看上了,家里人也不介意,这都是走南闯北,有本事的人,如果能够成婚,皆大欢喜,就算不能成婚,能带着孩子回来,家里也是多了一颗有本事的种子么!
“喀尔喀的草场距离边市太远,就只能是如此了,土默特那里,靠近边市的地方有很多鞑靼人留下来种草——专门收羊毛,用干草换,汉人那里的土地肥沃,而且买活军教他们堆肥,种豆子、糜子、各种瓜菜,很多老人和小小的孩子都常年住在这些精心照看的草场上。”
“到了秋天,出去游牧的家人,赶着羊群回来,杀羊晒肉,卖掉一些新鲜的羊肉、血肠,剩下的羊吃干草过冬,就算是来了白灾也不怕,都是建好的房子,拿羊毛能换回煤球来,一家人有吃有喝,压根不怕被冻死……到了来年春天,年纪到了的孩子,带着买活军的书册,就跟着父母一起进草原去放牧了,年纪小的孩子继续在边市上学……”
喀尔喀的牧民说起土默特的生活,也很羡慕,“我们的草场不够肥沃,也没有边市可以堆肥,我们的老人还跟着儿子们一起迁徙,没法住到延绥镇外去——那里已经有好几万鞑靼人了,听说,延绥镇的边市也在向着察哈尔蔓延,那里的百姓很多都已经能说汉话,甚至看得懂汉人的报纸了。”
为什么家家户户都有日历,都有买活军的书册,都有能看懂的人……为什么鞑靼人更改了千百年来的习惯,突然开始按着书册养羊,确定羊群的数量,到处撒种,帮助紫花苜蓿生长……一切的一切,都是因为羊毛,都是因为南方庞大的羊毛需求,按照牧民们的描述,羊毛能纺线,而毛线衣可以用来取暖,就算是南方的福建道,百姓们也愿意花钱买毛衣——两件毛衣过冬,这是南方多数百姓的认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