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个天还好,差不出什么来,到了真正冷得要命的天气里,再不吃白食,根本抵挡不了那个寒风,一出门就冻透了。我们在过冬草场,要出毡包就得先喝一碗马奶酒,浑身暖和有劲,这才出去干活,乘着那股热乎劲儿没散完了,赶紧进来,要不然,人冻透了,大半天都缓不过来”
在这个话题上,周老七是没有发言权的,只能张着嘴听,艾黑子笑着说,“这是你们鞑靼人,靠游牧的。像我们进农庄之后,也只有主子们能吃上奶食,一定居下来,牲口就养得少了,哪有那么多下奶的牲口预备着不也是这样过冬了你们不挖地窝子,不像是汉人这么灵巧,就得靠多吃。”
“那是我们那里太冷了,挖地窝子也没用”
吉祥天和勇毅图鲁当然不服气了,当下就和艾黑子争辩起来,几人一边说,一边吃着很有番族特色的早饭主食是问村里买的贴饼子,村里旱地种小麦,靠水源地才种稻子,不管华北、江南怎么样,他们这里面粉当然是不缺的,更不说玉米、土豆什么的了。因为昨天秋捕,晒鱼,晚上家家户户吃的都是酸菜鱼杂锅子,把辣椒干在火里烧燎一下,加进去锅子里调味,又在锅边贴杂粮饼子,昨晚把鱼杂都吃得差不多,早上起来,残汤一热,贴饼子还有剩的,再往里
要在这样的天气里吃到鲜蔬,这是不能的了,荤腥么,昨天也吃得差不多了,余下的没有多少,所以两个鞑靼人就把随身携带的肉干在锅茶里煮透了,洒上一点干果来吃,这样的咸茶少了奶子调味,不算是完全的鞑靼奶茶,但吃起来味道居然不差,周老七也逐渐习惯了这样的吃口,四个汉子吃了一大锅鱼杂酸菜面,十来个剩下的杂粮饼子,又把咸茶一饮而尽,肉干茶叶一起嚼着吃了,果然浑身发热,这才打从心底暖和起来,似乎连炉子都不必烧了周老七发现自己进辽东以后,食量大增,而且人也厚实了不少,长肉的速度还真不慢,这要在叙州,他一顿能吃个三分之一就不错了,可在辽东,不吃这些感觉真抵挡不了那股子寒气。
“走,准备上路了,他们这商队估计得耽误大半天的,今晚也要在村子里歇脚,我们不走,没那么多地儿住人”
吃饱喝足了,大家便准备上路,艾黑子去招呼了随从的四五人,也说起了这几天可能会下雪的事情,“在下雪之前赶到建新是不可能的了,但至少要到开原才行,我们在那里可以等一等天气,把车子换成爬犁,这样走起来就快了,应该能在大寒以前到建新,不然的话,就得在开原过冬,等到春天雪化了下酱块的时候再出发了这里外里可是小半年的功夫要是下雪以前没到开原,困在哪个村里,吃喝上就更受窘了,大家加把劲,利索点,早些出发”
这话比什么呵斥都好使,看来没人想在下雪的时候被困于地窝子里头,大家的行动都利落了起来,艾黑子和两个小台吉也不摆谱,跟着上手帮忙,周老七见此也帮着赶车套车搬货,大家和村长道别,又留了两百块钱作为住宿费、伙食费,便迅速上路,和商队擦肩而过,沿着官道往开原出发。
此时已是秋后,又还没下雪,气候凛冽却不过于寒冷,道路也被冻得很瓷实,其实是很好赶路的时节,大家赶着马车,一路轻快前行,沿途掠过的阡陌繁华如旧,不过是几年光景,看来稠密的农田、村庄,已经从盛京界墙一路延伸到了众人的目的地开原府。周老七此时已经不那样容易惊讶了,却还是暗自感慨。见到远处缓坡边上星星点点的地窝子,也不免会心一笑,想到自己开阔了的见闻。
就这样,走了一日多光景,中间又在村庄里借宿,到了第二天下午,天气显著地阴沉了下来,云层厚厚的,风还打着小卷,吹在身上似乎能透过棉袄,叫人忍不住打寒战,就连周老七都意识到,或许很快就要下雪了,好在此时前方远远地已经看到了一个小黑点,很显然是府城所在,他们应该能赶得及在雪下大以前抵达终点。
大家都缩着脖子,尽力躲避着寒风,艾黑子招呼周老七周老七不骑马,坐在货车上,艾黑子让他时不时下车小跑一段,保持身体的温热,因为马车队的速度不快,而且都是敞篷大车,坐在上头人会冻僵,这样不容易坐病。包括他和两个小台吉也不敢在马上待太久,骑一段下来走一段,让马也缓缓,人也活动活动,热乎起来。又道,“进城了要打点酒,预备路上喝,这个鬼天气”
确实,这雪还没下下来,风还没刮呢,就已经觉得很冷了,周老七冻得说不出话,只觉得呆坐一会就浑身僵硬,打从骨头里打战,甚至连空气吸进鼻子里都冷得让人头疼,还好他有所准备,连忙把毛线围脖拉起来,围住口鼻,这才能好一些,在车里缩成一团,只是祈祷着快些到达开原,这会儿想到他的未来,他又觉得一片黑暗了虾夷地还要比这里更北,那得多冷啊
还好,他们距离开原府城的确已经不算很远,很快,前方的道路变得宽阔,和远处的岔路口汇合成了一条大路,路上也有了别的行人一群手上拴了麻绳的犯人,在路边站定了避让车队,艾黑子扫了他们一眼,对周老七道,“是送到开原煤矿去做活的苦刑犯之前村里人说的煤矿、水泥厂、罐头厂都在这,开原算是这附近的一个工业核心了,南面很多重刑犯都被送到这里来。”
周老七点了点头,视线茫然而无焦距地扫过那一个个在寒风中瑟缩着的身影,他们那麻木而绝望的面孔,自打他出关以来,周老七瞧见的全是艰苦中的生机勃勃,是那种藐视自然,自顾自要生活下去的乐观,他几乎要以为辽东是什么桃源之地了,可今日的寒冷,还有他所见到的这帮苦刑犯,却似乎又让他回到了现实之中,见到了辽东阳光之后的阴影。
“嗯”
突然,他浑身一震,视线在一个囚犯身上凝固住了,对方也似乎感觉到了什么,抬起头看了他一眼,漠然被惊讶取代,也止住了脚步。“老七老七”
“你们认识”
艾黑子好奇地看了过来,周老七跪在车板上,凝视着那逐渐被抛在后头的人群,头逐渐偏转,他低声说,“嗯”
但后头的哭喊声却不像他这么低调,很快尖锐了起来,“老七你怎么也来了救救我救救我你还认得我吗”
“是叙州那边的犯人”
艾黑子自言自语地问,见周老七没搭理他,也不生气,而是轻轻一笑,转头用鞑靼话和两个小台吉说了点什么,催马回到队伍前头,下令道,“走快点吧我们走快点,后头的可怜人也能快点进城,不用受冻啦”
“哈哈哈”
很显然,在犯人的对比下,这些建新使者所拥有的自由,让他们格外珍惜且愉悦,队伍积极地响应了起来,加快了速度,把苦刑犯们抛在了后头,周老七茫然地望着逐渐远去变小的人影,似乎还想在人群中定位到那张冻得通红惨白的面孔。张女子的干妹妹,在叙州也算是天之骄女,对别人不假辞色,也就对他有时还能有个笑脸,当时他痴心妄想,还想着若有一日能得提升,稍微配得上她之后,侥天之幸,倘若能得到她的青睐
但现在,那张花一样的笑脸完全的消逝了,周老七见到的仿佛只是它留在世上的一点残余,一张呆滞的,死人的脸,正在呆板的,一步步地走向终途
他打了个寒颤,不敢再看了,扭过头抱住膝盖,怔怔地盯着脚上的棉鞋,感到寒气一步一步,确确实实地侵占了他的骨头,周老七冻得又打了个哆嗦,他的魂儿似乎都被冻得紧缩起来,对四面八方的声响,都感到一种迟滞的钝涩。
也不知过了多久,周围人突然鼓噪起来,周老七鼻尖也是一凉,他呆呆地摸了摸鼻子,抬头看去,不知什么时候,淡白色的小点由少而多,铺天盖地地坠落下来
下雪了,今年辽东的初雪,来得比往年的确早了一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