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呼……呼,大家再加把劲,翻过这个山头,歇一个时辰——也让马儿们喝点水,这人可以硬撑着,马儿是撑不得的!也就这两个晚上了,再翻过前头的那座大山,咱们就算是到秋城了!别的不说,至少也能上驿站,闻闻人味儿了!”
伴随着马锅头的吆喝,在叮当、叮当的马铃声中,大家喘着气,咽下那带了些血腥气的空气,吃力地迈着酸胀的小腿,再次在嶙峋的山路上跋涉攀爬起来,汗珠儿顺着脸颊不断地往下滚,在下巴处甚至留下了一层盐霜,陶珠儿浑身上下都是燥热闷憋,自己都能闻到身上那股子不好闻的味儿,她打开水囊,往喉咙里倒了一点咸甜滋味的盐糖水,她也不敢喝多了,生怕岔了气,一边在心底数着呼吸节奏,一边迈开了脚步。
“眼下的海拔大概是近两千米,有些平原地区长大的百姓,在这里多少都会有点高原反应了,不过,我们是一路走山路,慢慢地爬升过来的,适应起来也还好,大家的脚步注意着,呼吸均匀,不要伤了肺——千万也别贪凉脱衣服,且不说蚊虫叮咬,一会儿风吹来就凉爽了,你这会儿脱了,一会风一吹,透心的冷,这要是感冒可就麻烦了!”
比起刚出发时候的满满士气,这会儿,队伍里可谓是一片沉闷了,来自五湖四海的吏目们,都没了说话的兴致,憋着一股劲跟在马匹身侧前行,马帮汉子们,哪怕也走惯了这条曲折的五尺道,但行程至此也积累了不少疲倦,默默地走着,只有知识教的小祭司谢阿招,依旧迈着轻快的脚步,走在马锅头身边,时不时回头对队伍里的人普及着各种各样的知识。
说了汉语,小祭司又说起夷人的土话来,让夷人们也发出了惊讶的笑声:汉人在这样的高度会有‘高原反应’,对他们来说无疑是新鲜事情,这些夷人们,世世代代生长在高山之中,早就习惯了这样的海拔,他们多少有些轻视地看着汉人吏目们,直到小祭司对他们又说了一番夷话,并且翻译成了汉语,“平原人上山,会有高原反应,高原人下山也会有平原反应,一样会不舒服。同样的,你们在这样的高度感到很舒坦,可如果到了玉龙雪山那里,又或者要从那里上到吐蕃去,一样也会感到气短和疲劳的。”
对高原反应,陶珠儿这些吏目算是领教到了,他们这才知道,为什么说五尺道入滇要比出滇难走,高度一上来,就算是同样的运动量,人真的要吃力上许多,再者本身走到这里,也是强弩之末了,那脚步真和灌了铅似的,每迈出一步都是艰难。
偏偏,走到这里,又觉得气候难以适应起来:高原空气稀薄,太阳毒辣,哪怕隔了衣服,晒在身上都有点儿火辣辣的疼痛,可也因为空气稀薄,不论白天在太阳地里是多么燥热,晚上太阳一下山,没多久就透骨的冷。
哪怕是白日艳阳高照,一进入背阴地带,立刻也是浑身侵凉,刚出的一身汗,把衣服粘在身上,立刻就冷冰冰的,教人有一种寒气入骨的感觉,这样反复几次,感觉人不病都要病了,若不是陶珠儿等人都是年轻体壮,又相当小心,很有纪律性,全都听从马锅头的吩咐,没有人贪凉少穿衣物、擅解衣扣的,否则,恐怕这要和谢阿招所说的那样,这一路上免不得要有人病倒了。
在高原生病,这是最危险的,谢阿招反复强调,高原感冒容易引起心肌炎,而且也很难好,马锅头也不失时机地提到了好些把命交代在五尺道上的旅人,一路上偶尔会指点给他们看,有些树枝上绑着破布条的,树下就是葬着客死他乡的旅人。
要特别寻人来五尺道上搬尸收敛,花费非常巨大,很多旅人就这样被浅浅地埋了一层,家里人也再不过问了,偶尔家眷愿意出钱的,便由愿意承接的马帮,拿了坛子、红布,收殓了血肉腐坏、啃噬后的遗骨,做些法事,携回州县中去,精通这些门道的马锅头,时不时就能带着马帮发点儿小财呢。
这样半哄半吓的,又有吏目之间彼此提醒监督,虽然走在太阳底下的确闷热出汗,但好在毕竟一帮人没有感冒的,他们的条件也好,盐糖水不间断地喝着,也让马锅头很感慨:“买活军要是早来些,我们行走这段,也不必挣命般的使力气了!”
的确,现在补给跟上来,盐糖的价格都降了,对马帮来说,他们的活是要更好干一些。别看眼下他们也辛苦,但那只是辛苦而已,从前,饮食上更差的话,走到这一段路,那真是挣命!他们毕竟平时住在叙州,翻越高山的时候,反应要比夷人大得多了。随行谢阿招的这些夷人,行动举止轻松自如,如果不是谢阿招一再拒绝,在很多险要难行,不能骑马的路段,他们还想背着谢阿招走呢!
“小祭司,你也是从小住在高原上的吧?”
血统是难以掩饰的,哪怕长相上分不太出来,或许这些夷人若干年前,都是汉人的血统,但从皮肤、身手和身高来看,五尺道夷人群,已经有了一些统一的特点,只看谢阿招在高山行走的这股麻利劲儿,就可知道他应该也是高山夷寨出身,大家气喘吁吁,翻过了这片山头,在一处平缓的林子里歇脚时,陶珠儿一边架柴火准备烧水,一边也好奇地问谢阿招,“你是汉人还是夷人?你两种话都说得好,听不出哪种是你自小说的话呢。”
“这你可就问对人了——我是从小被卖到山下的蛮奴。”
谢阿招笑了,“我们这一批夷奴,现在不是考了吏目,返回来做官,就是在知识教里打杂,也都分地域,被卖到川蜀、大江去做农奴矿奴的,那就考吏目。我的老家在彩云道西北面,当时蛮族之间打仗,我们的寨子被灭了,我被吐蕃人先卖到缅国,又从缅国被转卖到安南去做安南地主的农奴了,那家地主是汉人血统,在安南做大官——他们少爷小姐之间是说汉话的,所以,我会说好几门的话,我们寨子的蛮话,越人说的土话,还有汉人说的汉话。”
“语言这个东西,是越说越多的,一旦学会多门语言,就容易发现其中的诀窍,这样我学五尺道这里的夷人土话,就很方便了,本身彩云道的各族土话之间有一些就很像。一通百通吧,缅话,壮傣话,我也都会说一些的。”
“我还会说一些吐蕃话——我们的寨子和吐蕃人往来很多,那里的海拔比宣威还要高一些,所以你看我这样走着一点事儿都没有。”
虽然早就见识到了知识教祭司的不凡,但谢阿招隐藏的本领,还是让陶珠儿等人大吃一惊,他坎坷的经历也令人唏嘘,陶珠儿对西南的地图已经背得滚瓜烂熟了,她举起叉柴火的树枝,随意画出了西南的地图,“你的老家在……”
谢阿招接过树枝,两人的手指无意间碰了一下,陶珠儿指尖颤了颤,谢阿招却没什么感觉,在地上画出了一条线,“我老家在这里,吐蕃人从山上下来,打了我们掠夺粮食和妇女,把孩子卖给翻山来和他们做生意的缅人,缅人选了一些健壮的,卖到南面的矿山里去,恰好当时听说安南也需要人手种田,就让我们帮他们背货去安南,在安南,把我们和货物一起卖了。”
他笑出了一口白牙,谢阿招整洁白净的牙齿,是他身上最‘买活军’的地方,“这些路线,是我长大之后,再慢慢归纳回忆出来,在地图上对上号的,那时候,根本不知道自己在那里,我当时还非常小,没有去矿山,就跟着商队一直走,被卖到农庄里去之后,因为一向比较机灵,得到了管事的另眼相看,逐渐跟在少爷身边,做他书童的小厮,逐渐学会了说点汉话。”
汉话这个技能点,在当时似乎没有太大的作用,因为谢阿招连姓氏都没有,是没有来历的蛮奴,在安南贵戚的农庄里,如果不是有特殊的机遇,这种没有身份的奴隶,是无法真正得到主人信任的,安南这里,有汉人血统的大官,除了宗亲之外,只信任世代的家仆,连奴仆之间都分了三六九等,尤其歧视山上下来的野人,认为他们不通王化,只配做粗活。
然而,随着知识教在安南的传播,事情就有点不太一样了,根据谢阿招的讲述,知识教在安南的流行,简直可以用风靡来形容,而且还相当的隐蔽——越是繁华的州县,就越是绕着走,反而是那些偏僻的乡村,就是在那些越愚昧的村寨里,甚至是一些连安南的衙门都不服从的野蛮部落中,就越是流行,只要一个亲戚走动之间,带去消息,整个村寨就会跟着骚动起来,知识教的祭司还没过去,行商货郎拿着知识教的课本,就能传出一大片教区来。
“也是因为,越是没开化的土人,就越容易信奉新神,多神教的信仰是很实际的,排他性很弱,一个村寨尊奉多种神很自然。而信仰知识教立刻就能得到‘课本’这个好处。”
谢阿招盘着腿,注视着锅里烧热的滚水,有些出神地说,“书本在南洋是非常贵重的,我从前的东家,在安南也算是很大的官了,可少爷平时能接触到的书籍也只有几百本……藏书上百就很富裕了,再差一些的地方,从来就没有书本。”
“我会说这么多语言,但是真正认识的只有汉字,因为其余蛮夷很多都没有自己的文字。一本书对他们来说,就是难以想象的财富了。把拼音的发音规则教给他们,帮助他们写下记叙自己历史的第一本书册,对很多寨子来说,给他们带来的震动比肉干和盐巴还要更大得多。”
“说起来很好笑,这个窍门,还是知识教在南洋传开之后,祭司们才掌握到手中的。在那之前,他们教拼音,一味地只是以拼音作为工具来学汉话,信徒的主动性虽然也高,但学习进度明显不强。可一旦把学习拼音——用自己的语言记录下有形的历史书,这两件事联系在一起,掌握拼音字母的速度,可以直接提高近一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