但这其中的困难也是不容低估的,残存势力的反扑、侵蚀,人手的严重不足……占领北方十年之内,就要去修昆顺走廊,其实就等于是要求她再灭一国,把安南行省化,这已经不是说什么三步并作两步了,等于是在楼梯上大跨步,谢双瑶真是害怕自己崴了脚,留下烂摊子以至于不可收拾!
谢双瑶觉得,如果张坚信的观点没有补充的话,那这天就等于是聊死了,这不等于是大家一起做梦臆想吗?那她也可以说,如果十年内不统一地球的话,恐怕也会留下难以弥合的隐患……吹牛,吹呗,谁不会啊!她催促张坚信赶快拿出他的‘但是’,“情况你都是了解的,你的‘但是’在哪里。”
“这个其实您应该也早有预料了。”
张坚信坦然说,“总有一个弊病重重但却十足好用的解决方案,那就是如报告中所说的一样,引入知识教来解决这个问题……知识教甚至可以尝试直接动摇安南的统治,成立一个安南特别区。买活军只需要提供一定的人力物力支持即可。”
“当然,这么做,后患无穷,等于是完全开辟了一个新模式,所影响的就不是昆顺走廊这么一条官道能比的了,也和您目前对知识教的设计功能并不相符。”
“……很坦白。”谢双瑶也被他这句话给硬控了几秒,“说实话,我没想到你说得这么明白——包括这么做可能的后果。”
张坚信笑而不语:这是不说就想不到的事情吗?他从怀里又掏出了一本报告,“这是我昨天提交给情报局的秘密报告,我保留了一份副本。报告的主题——是关于知识教和您预期不符合的扩张现状。”
利用单独会面的机会提要求、交报告,这是常见的现象,买活军也有类似于‘密折专奏’的制度,不同于按照规定程序呈送的公文那样,一般都代表职务态度,是比较正式的政治行为,高级吏目可以向情报局呈送特别说明、备忘录等材料,这是完全保密的。
就从南洋政治圈来举例,郑地虎就很喜欢采用这个渠道,情报局每年能收一沓信:郑地虎提拔圆性,郑地虎表达辞职意愿,郑地虎想要把田川家搬迁来买等等。此外谢双瑶还从好几个途径知道莫祈平和马丽雅的绯闻,其中就包括了马丽雅的私人报告,这位修女在报告里好好地Diss了莫祈平一把,并且把她通过绯闻整合老弗朗基势力,把无能窃据高位的莫大祭司踢去养老的计划,完全交代得清清楚楚了。
毕竟是高级吏目么,对组织部的交代有所保留,也很正常,能对情报局坦诚也行,谢双瑶在这点上还是比较宽容的,不过,张坚信这里,除了私下交代过他的经文配图艺术创作之外,很少动用这条渠道,大概是因为他‘事无不可对人言’,很少有阴谋诡计的关系。
这一次面交报告,谈的也是完全的公事,谢双瑶接过报告略加翻阅,便立刻看到了好几个让她有点重视的小目录:“昆顺走廊暗伏的事实割据可能,与野心膨胀的危机。”
“巫觋现象的萌芽,对忠心的攀比隐含的不良倾向。”
“买活军新生吏目的信仰空虚,以及私下加入知识教现象之扩散……”
好家伙,哪个标题都有点UC震惊体的味道,更可怕的是,谢双瑶对张坚信是很信任的,她知道张坚信不是危言耸听之辈,这就不能不引起她的重视了。她的眉毛挑得极高,又有点儿不可思议的味道:有点可怕啊,可怕的点,不在于问题的棘手,而在于,看到这封报告之前,她居然没有从其他渠道收到反馈,对此居然心中无数……
这就有点不舒服的感觉了,虽说随着领土扩张,这也是难免的事,所谓‘不痴不聋不做家翁’,但谢双瑶仍是不禁涌起一股失控的不安感。这三个问题,都不能等闲视之,如果一点感觉都没有的话,那就说明,现在的局面,可能她也有点玩不转了,别说脚踩西瓜皮,滑到哪里算哪里,脚踩西瓜皮的话,买地仍然是在她的影响之下,还被脚踩着呢,现在……就好像身在飓风中央,而龙卷越来越大,不断有大型家具被卷进来,谢双瑶好像连看清风卷的能力都没有了。
先看看,她对自己说:不能排除张坚信哗众取宠的可能。虽然……可能性的确很小。毕竟,这可是张坚信啊。
其实,谢双瑶对张坚信是没有什么私交的,两人见面的次数都不算多,但她对张坚信的信任度的确很高,这也来源于对他的观察。和张坚信交流是很舒服的,因为他的态度总是十足坦诚,不像是莫祈平,总带有一种害怕让领导失望的压力在,遇到难题就支支吾吾,好像害怕暴露自己能力上的短板。
当然,这也是人性的一部分,谢双瑶接触的吏目,九成八以上都是如此,尤其是事前喜欢夸海口的那种,一旦进展不理想,事后找补就难免尴尬,还有一些吏目则是反其道而行之,事前强调困难,便于事后甩锅邀功。
这些种种心思,可能连他们自己都察觉不到,但在上位者看来,其实洞若观火,非常的明显。种种人性的弱点,其实都在于‘有所求’,像张坚信这样,能力超群、意志坚定、心思纯粹的理想主义者,反而非常超脱,有事说事、宠辱不惊。
谢双瑶私下把他和徐子先来做对比,认为他比徐子先更洒脱的原因在于,徐老偶尔也难免为家小所累,大家长的角色还是局限了他,但张坚信大概是个独身主义者,他的生活是非常单纯的,当然情绪也就更加纯粹了。
只要他能一直维持如此的纯粹,张坚信根本不需要担心知识教的前景会连累他的个人发展,就算知识教该消失了,谢双瑶对他也绝对另有任用,绝不会把他的才干白白浪费,就如同现在,她也是用了十成心思来读报告,而且越看越是心惊:张坚信还真没有夸大其词,在买活军的犄角旮旯里,真有许多阴暗滋生,甚至连情报局都缺乏观察角度。毕竟,除了知识教祭司之外,有谁能知道,私下到底有多少吏目半开玩笑,想要加入知识教来礼拜六姐呢?
“宗教的威力,是我没有想到的。”
她不得不对张坚信承认,甚至有些迷惑,“他们真就一点也不相信道统,精神空虚到宁可去相信宗教吗?”
“你报告里说,这或许是因为缺少了具体行为规范和精神激励制度,但是……”谢双瑶的眉头皱起来了,“这些完全扫盲,甚至可以说文化水平很高的吏目群,他们也如此饥渴于行为规范……这里女吏目说实话是我最不能理解的,难道少了《女诫》、《女则》,她们就不知道该怎么活了?”
“您的自我意志太坚定了,以至于无法体谅人类的软弱。”
张坚信的回答则完全体现了他在谢双瑶心底的检定评级,“或者说,恕我大胆猜测——您从小成长的那个宇宙中,也一样缺失了长期的性别典范建设,以至于您对这方面的工作没有丝毫认知。
从您的施政中,我可以观察到许多本能的模仿痕迹,我推测,许多您推行的政策来自于元宇宙的再改造,正因为您在这方面没有一点儿布局,所以我才得出如此的结论:
虽然,从事实来看,人类的确需要典范建设,但这方面的工作在元宇宙也几近空白,所以您连一点准备工作都没有布局,甚至完全忽略了这方面的需求。”
“然而,人性共通,事实如此,绝大多数时候,人类需要一个庞大的声音告诉他们,到底该如何生活,如果他们从您口中没有得到这样的指导,那么这个时代始终就缺乏最主要的声音,他们难免会转向于宗教。”
“或许这违背了您的本意,但这也是不得不做的工作——这是知识教也无法代劳的范畴,您必须亲自大声地告诉所有人,您需要他们怎么样去具体的生活,并非是空泛的口号。
何时成婚,生几个孩子,找什么样的配偶,从事什么工作,甚至死了如何归葬……从生到死,具体而微,人们渴望知道新的标准——什么,才是在新华夏,在买活军处,最理想的人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