但虎牢关这里的条件是近乎于绝望的:中原道自己也连年旱情,就算有余粮,救灾队无法要求他们赈济山阴的灾民,而且余粮也不会存在虎牢关,这就是个小关口,养了数百兵士,兵士自己的供给都不算很充足。
要说天井关,也就是南太行径的起点呢,他们也是没指望的,在发粥期间,李苟盛已经和镖师一起了解了天井关的情况:天井关所属的泽州,素来有山阴小天府的称呼,地处盆地,气候湿润,一直以来是山阴境内重要的产量地。
但没人能预料到,泽州今年也遇到严重旱情,几乎是预期要绝收,而又因为山阴境内鼠疫肆虐,各道不许山阴流民入关,都是严防死守,这些灾民无处可去,几个月光景,泽州也就勉强保住一个州治,下头的县乡乱得不可开交!这里很多灾民,不是吃光了家里的余粮,而是被乱民洗劫,粮食被抢走了,茫然之下只能逃荒,走到虎牢关这里,因为连日没有吃食,又不知道怎么掘树根吃,快被活生生饿死了。
“泽州富裕些,民风安稳,以耕读为主,不像是晋阳、云中一带,土地贫瘠几乎没什么出产,百姓自幼就有离乡闯荡的觉悟,脑子也灵活。这些百姓,见识非常有限,昏头昏脑的,又饿过头了,一个个也就是随大流,人家走他也走,人家停他也停……嗐,这些人虽然跟着走到虎牢关了,但也只是灾民中的那些豪强眼里的‘两脚羊’罢了!”
葛谢恩因怕大家不够吃,调得太稀了一点,李苟盛居然足足发了两轮粥,这才把压缩饼干发完,此时已是暮色西沉,粮食发完之后,灾民便被许可起身自去渡宿,星空之下,道路两边隐隐也映出了跳跃的火光,还有一种隐晦的,时而带有焦糊味的油脂气息:这些灾民聚集起来,几天就把虎牢关外的一点植被全砍光了,因为夜里的确需要照明和取暖。
至于说那股油脂味道,来源也是显而易见的,在如此突出和绝望的粮食问题面前,甚至葛谢恩都有一种冰冷的认识:她认为这或许也是务实的决定,不然呢?真指望几千人都靠那么两勺稀汤活着啊!
对于灾民间几乎是自发的行为,救灾队是不予干涉的,也不去讨论,比如,刚才那些尸身是如何分配的,为了获取到几块肉,又会有多少人做出怎样的交易。他们围坐在城门外,默然地喝着烧开过的河水,啃着自己的压缩饼干:救灾时这也是他们的口粮,救灾队不敢带罐头这种有香味的食品,而且这种时候也顾不得计较卫生了,能把水烧开已是不错的条件,更恶劣的情况下,旁边就泡着死人的水,经过简单澄清也还是要喝下去的。
大河水和大江水比,有一股刺鼻的泥腥味,但葛谢恩连眉头都没皱,几乎是机械地饮用着温水,冲下嗓子眼里的食物残渣,她时不时抬起眼,越过火光,眺望着远处影影绰绰倒卧着的人形,葛谢恩的夜视力很好,她隐约能望见人堆中有些幽暗的眼睛,渴望而向往地望着他们,这让她的吞咽变得很困难。
“谢恩。”
身边传来低沉的声音,一下让葛谢恩回过神,同伴并没有看她,而是拨弄着篝火,以一种心知肚明的语气提醒,“你是知道纪律的,关于吃食,再重复一遍。”
她立刻激灵了一下,几乎是本能地复述,“不能把口粮分给灾民,一次也不行,一口也不行。”
“理由呢?”
“分了一个人一口,就会有一百个人都来要一口,我们没有这么多……而且,从我这里要不到,他们会向别的队员要,会给同事带来麻烦……”
“嗯,还有最重要的一点——你要吃饱了才有力气干活。六姐花了很多钱和很多粮食,才把我们送到这里,不是为了让我们在这里和灾民一起饿死的。”
同伴的语气是低沉且冷酷的,“我们的目标是救下尽量多的人,即使这意味着——就算有人在你面前饿死——”
“我也……”葛谢恩闭了闭眼,重复说了一遍,语气比之前要坚定多了。“我也不会把我的口粮分给他们。”
她也是第一次如此清晰地意识到这个世界的荒谬:多奇怪,他们是为了救灾来的,但首先要锻炼的,却是眼睁睁看着生命在面前流逝的狠心。
葛谢恩对救灾队的理解,是渐进式的,她直到这一刻才真正地理解为什么救灾队员都有点儿愤世嫉俗,因为她也受到了这些队员所承受的,可以说是极其残酷的伤害。她让自己闭上眼不要去看,不要去看那些人影中明显幼小且孱弱的身形,两勺面汤——救不活的,一个快饿死的孩子,两勺面汤怎么够呢?
为什么非得是她来见证这些,承受这一切呢?
或许是在外界受到了太多的刺激,她对于外在的残酷已经有点麻木了,转为了完全的自我中心,入睡前,葛谢恩几乎对于自己所承受的一切重压而有几分愤愤不平了,她不禁也埋怨起了组织局——为什么要把她送来这里呢?难道仅仅是因为她不知天高地厚,做了那样的要求,以至于决定给她一个下马威吗?
这天晚上,她理所当然睡得很浅,葛谢恩在凌晨猛然惊醒,发觉自己脸上一道道发紧,伸手搓了一下,似乎是在夜里干涸了的泪痕,她这才知道自己睡着后或许是哭了。她茫然地在曦光中眺望着台阶下静谧的晨景,数千人横横纵纵地睡在荒地里,处处都是篝火的残烟,有些黑乎乎的人影在远处蠕动着,葛谢恩慢慢地意识到,他们好像是在偷东西。
但是,她也没有力气和愿望制止他们,葛谢恩只是木然地凝视着这一切,在数十步之外,有个人影动了一下,爬起身来,往他们的方向看了一眼。又从地上抱起了一个小小的,软绵绵的东西,慢慢地往水边走去。葛谢恩望着他的举动,几乎没有意识到他在做什么,直到看着这个人,把那小小的身影抛到了河水之中,她的双眼才猛然睁大了。
这是他的孩子——这孩子死了——
思维就像是在泥地里推动着的独轮车,慢慢地赶上了双眼:这个人——他虽然无法阻止自己的孩子被饿死,但却也不想让他成为自己又或别人的食粮,所以只能悄悄的,在深夜中忍耐着,不敢发出一声痛哭,于日出以前,把孩子送到河水之中——
她看着那道身影徘徊着,似乎拿不定主意,是否也要没入水中去,结束这无边无际的绝望,但最终还是翻过身来,蹒跚地回到了自己的宿处,抱着膝盖蜷缩起来——葛谢恩现在已经能明白这个姿势的意义了,这个姿势可以让膝盖顶住自己的胃部,这样就没有那么饥饿了。
人类,真的是最奇怪的动物。她茫然地想,有时候,人性竟可以克服最本能的饥渴,让他们在绝对的烧心的饥饿之中,仍然做出明显不符合利益预期,甚至自相矛盾的行为,这个人明明还想活着,却依旧亲手把可以交换来食物的亲人送入了河水中,即便,他还是这样地想活着——
“真是不该。”
李苟盛不知什么时候也醒了,他似乎也和葛谢恩注意到了一样的细节,而如此平淡地评论着,葛谢恩骤然转头看着他,李苟盛也看了她一眼,表情没什么波动。“抛尸会污染河水,现在这条大河是所有人的饮用水来源,应该尽量避免任何污染水源的举动。”
尽管如此,他毕竟也没有阻止这即兴的水葬。葛谢恩和他对视了一会,竭力地隐藏着自己的绝望,但成效不是太好,李苟盛对她微微地点了点头,像是对她的情绪表达理解和宽慰——葛谢恩委实是不知天高地厚了,她做出要求的时候,并没有想到,最艰苦的地方并不仅仅是□□所受的辛苦,还有心灵所承受的,几乎是摧毁般的灾害。她今年才堪堪十六岁,她怎么能承受得住这些!
是的,李苟盛也赞成葛谢恩的感慨,但是——已经无法回头了,葛谢恩打了鼠疫疫苗,已经进入了灾区,她只能继续往前走去,李苟盛也不会允许她把责任丢开手。归根到底,这也是社会的真实,或者不如说这才是广袤大地上,除了买活军所在的那幻梦般的桃花源之外,所要面对的真实。葛谢恩的父母,李苟盛……太多太多的人就是从这样荒芜的绝望中顽强地挣扎着活了下来,甚而连六姐也是这般灾民的后代,在年幼时也经历过这样的跋涉迁徙,葛谢恩凭什么觉得这是她不该承受的东西呢?
不知不觉,眼泪又滑落了下来,在曦光之中,葛谢恩无声地落着眼泪,她的肠胃是饱足的,可却依旧感到了一股钻心的空虚与饥饿,好像有一部分的她,也被抛到了河水之中。她知道这一辈子她将永远不能释怀如此的疑惑:昨晚当她饱餐着压缩饼干时,那孩子是否正在夜色中,贪婪、饥饿而又向往地望着模糊的火光,望着她,是否在对于美食的憧憬之中,双眸倒映着她的身影,慢慢地合上了眼睛。
她知道,过去的葛谢恩就在这火光中已永远的死去,可葛谢恩也别无选择,她只能不断地不断地往前行,行到更深的绝望之中。她所在乎的、追逐的,执着的,都再将和从前不同,她依旧不会说从前的执着是错,可现在她已经知道了,有太多东西比那些执著更加重要,她想,为什么人生在世,要承受这样的苦难?什么道统是否纯正,什么坚信,眼下她已再不在乎,葛谢恩只是迫切地想要知道,有没有什么办法能把这些百姓中灾害中解脱——少死一个人吧!哪怕只是少死一个,都是好的!
买地……如果把这些地方纳入买地管理……
这个从前她不会赞成,认为并不现实的想法,一经冒出,便立刻迅速滋长了起来,葛谢恩带着一股全新的感悟来看待这个想法:对啊!的确!如果本地是由买活军管理的话,其实很多悲剧都不会发生——太多因素简直不胜枚举!不管怎么说,买地总比老衙门要好得多了!实际上最大的救灾办法是显而易见的——
那就是,想方设法促成北地归于买活军管理,让六姐真真切切地一统华夏,成为天下的主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