福州，万达影院，VIP场。
万达的电影院就这点好。无论城市规模大小，电影院一定会配备一个以及一个以上的VIP厅。
而对于今天到福州的这些公众人物而言，VIP厅就是最好的去处。
冯晓刚也不例外。
此刻，他正带着自己的朋友路国强坐在《暴裂无声》的放映现场里，看着荧幕上胡晓光开车带着杨蜜在公路上远去的画面怔怔出神。
一直到车辆消失在那漫山遍野的黄土高坡之中。
一直到画面变黑，影院的灯光亮起。
灯光亮了，代表电影已经结束了。
陆陆续续的有人起身。
而这一场里……别的不提，就单论来观看的人，几乎都是观众耳熟能详之人。
一张张熟悉的脸孔或者坐，或者站起身来打算离开。
而冯晓刚这一排里面，他其实是坐在中后位置，偏靠左边出口的位置。
如果以“10”来比较，冯晓刚的位置在7。
但，陆陆续续起身离开的观众，这都在朝着“1”的方向走。
没办法……谁敢把屁股对着冯晓刚？
或者让人冯导让让位置？
那不扯淡呢么。
不过，这些同行们对于冯晓刚会出现在电影院，倒也不意外。
先姑且不讨论他现在对西北圈什么态度，单就说今天这日子，他是一定要出现在这里的。
从燕京过来了那么多领导。
这电影节的声势这么大。
谁都得给面子。
因为大家都是体面人。
要是真有愣头青不想体面，那就别怪别人帮你体面了。
大家明白，冯晓刚自然也明白。
而冯晓刚也没在椅子上坐多久，回过神来后，他就对旁边的路国强说道：
“走吧。”
他出去的时候，从他身后下来的人步子一顿，恭敬礼让：
“冯导，您请。”
冯晓刚无声无息的点点头，带着路国强跟着队伍往外走。
他和路国强是老朋友了。
至于路国强……这人在外面人看来，是京圈的一个影视投资公司经理，并且在多家影视配套的产业公司里有自己的股份，属于在圈内人脉关系很强的一位大佬。
但实际上了解其中道道的人都知道路国强的真正来历。
他是冯晓刚的司机、助理出道。
跟了冯晓刚十几年后，在2005年前后，离开冯晓刚开始成立自己的公司。
而这么多年里，俩人说是助理、导演的关系，实际上相处的跟哥们一样。并且，路国强的公司里也有冯晓刚的股份。
俩人的关系无论是人情还是经济利益上，都属于很融洽的那种。
这不，今天的VIP厅里，冯晓刚那四个助理一个没来。
但路国强却在他身边。
此刻已经时近12点半。
冯晓刚自然是不打算继续看下去的，他中午还约了朋友们一起吃饭。
而他刚出来，一些京圈的老面孔，有走的快的，已经在等他了。
但古怪的是大家都没说什么话。
这场合也不适合说什么话。
这个节骨眼，谁也不能说话……无论是挑三拣四，还是好评如潮。
都不能说。
前者说了犯忌讳，后者说了……那不是涨敌人士气，灭自己威风么。
于是，沉默是金的，大家一起往电梯方向走。
等电梯。
下电梯。
来到了万达的车库后，哪怕有点侵占本来就狭窄的地库公路的嫌疑，但冯晓刚他们的车都已经等在路边了。
“走吧，咱们饭店汇合。”
队伍解散。
冯晓刚带着陆国强一起上了商务车。
车子缓缓行进，坐在中间位置的路国强这才开口问道：
“哥，感觉咋样？”
圈子里能用这种亲昵称呼的人，不多。
路国强显然是其中一个。
而面对他的问题，冯晓刚却无言。
只是透过车窗，看着那些同行们许久……一直等到地库入口。
冯晓刚就看到自己的助理从副驾驶拿着手机递给了自己的司机。
现在都流行线上支付，现金逐渐有些不流行了。
不过冯晓刚对这些东西还没太研究明白……或者说不经常用。
没办法，平常让他亲自花钱的时候也不多。
但司机递过去手机要刷的时候，冯晓刚却听见收费员摆摆手，从岗亭里跑了出来。
出来时，对方按了下遥控器，栏杆直接就抬起来了。而那收费员却说道：
“感谢冯导莅临万达指导工作，辛苦了，您请。”
司机愣了愣。
收回了手机，礼貌道谢后把车开了出去。
等车到斜坡的时候，冯晓刚下意识扭头。
发现跟着自己的那几个哥们朋友的车也都出来了。
收费员就站在一边相送。
“……”
他想了想，对助理问道：
“他们怎么知道咱们车的？”
“他们在B2划出来了一片嘉宾区，VIP厅的人都停在那边。统计的车牌照。”
助理说完，路国强乐了：
“哈，这工作做的倒细致。”
冯晓刚却继续问道：
“是所有影院都这样，还是就咱们有？”
助理一愣，赶紧说道：
“我还没问……我问问？”
“……不用了。”
冯晓刚摇头。
没问的必要。
只是……
“工作做的真细致啊。”
他忽然感慨了一声。
他是导演，别管是在红尘中打滚，还是在世俗中翻滚，看待事情时，他总是习惯切换许多种不同的角度。
别人或许觉得这只是地位带来的福利。
可到了他这，他却已经看到了整个福州……对普通观众如何先不说，就单说对待这些来参加典礼的艺人们那详细完善的接待计划。
万达的人……挺傲慢的。
这是实话。
毕竟人家体量在那摆着。
冯晓刚敢确定的说，如果不是有着详细的计划，他们肯定不会做这种改变。
他又不是没在万达办过首映。
没听说过什么时候给地库里划出一片区域专门接待的。
想到这，他下意识的问道：
“这次福州负责接待的，是谁啊？”
见多识广的他自然知道，这不是行政规格的待遇。
而是专门为接待同行们搞出来的。
行政待遇的“亲民”那是针对上面，
“许鑫。我听他们说，影视圈这方面的接待计划，是他制定的。他不是内什么……执委会副会长之一么。”
这是路国强的话。
“……”
冯晓刚愣了愣，随后点点头。
“难怪啊……早就听别人说过，他心细。”
路国强一听这话，乐了。
“哥，不对啊。我怎么听的是他在家好像都是杨蜜帮他张罗事情。好像还是杨蜜亲口说的，说许鑫在家做个饭把厨房都炸了……”
“在哪说的？”
“我也忘了，好像是谁的酒会，我也是听他们说的。说杨蜜有一天跟别人吐槽他来着。”
他这话的语气很轻松。
把这事当成了笑谈。
但冯晓刚却没什么笑意，也不接话。
而等车子行驶过了一个红绿灯后，他才忽然来了一句：
“你跟穆小光挺熟的，对吧？”
“对。”
“……我这有个剧本，回头发你，你发他，告诉他问问冰冰演不演。”
路国强一愣，下意识说道：
“这……不合适吧？”
“你姑且问问就是了。”
“好。”
路国强先答应了下来，接着才继续说道：
“哥，虽然不知道您怎么想的，但我觉得……梁冰凝现在的位置可不是咱们这，您的身份和地位又摆在这……”
“国强，你觉得这部电影怎么样？”
冯晓刚没让他说完，直接问出了刚才他问自己的问题。
“呃……”
路国强虽然话被打断了，但却也不继续强说。
他太了解冯晓刚了。
于是想了想，说道：
“我不知道哥您怎么看，但在我这……我觉得还可以。没好到《烈日灼心》那个程度，它给我的感觉就像是……一把刀包着鞘。这题材其实能再深刻一点的，但他没往下挖，就挖了浅浅的一层……把想表达的东西都藏了起来，不太过瘾，也不太爽。我是没看懂它凭啥能拿戛纳的最佳导演。”
听闻这话，冯晓刚似乎并不意外，解释道：
“他不能再往下走了，再往下，这片子国内上不了。做到这种程度，两边都不得罪，其实是最聪明的做法……这孩子其实一直对人心的把握都很准确。他知道怎么把自己的东西在不得罪人的前提下，表达出来。也确实和《烈日灼心》比不了。但……它真不差，并且，他这片子好的地方并不是故事，而是其他层面。”
“比如说？”
“比如……”
说到这，冯晓刚话头一顿。
似乎难以概括。
又似乎不知该说不该说。
可沉默了一会儿后，他便说道：
“他这次没用什么特别的技巧，发现了么？”
“对。”
路国强赶紧点头：
“我没看到特别有张力的定格画面……他好像对画面没太上心，多是实景。大多镜头调度也都是看起来很平平无奇那种……”
“他着重的地方，是故事。你说，这到底是个什么片子？商业片？艺术片？”
“……”
当冯晓刚问出这话的瞬间，路国强眉头就皱了起来。
是啊。
这片子该怎么定义？
艺术片？……并不是。
他绝非传统意义上那种艺术片。
他的故事内核和镜头是统一的。
不存在什么隐喻，或者一种思想表达。
商业片就更别提了……
这片子……他几乎看了一眼就知道，票房应该不会太高。
当然了，这个“不高”是指按照他以往的成绩而言。因为他拍的没《烈日灼心》那么带给人一种挣扎感和欲罢不能，并且故事也并不算高光。
它……是一部好电影。
但票房属性真的不强。
两边都不沾，两边又都沾了一点。
想了半天，他给出了答案：
“好像……只是一部故事片。”
“嗯。”
难得的，冯晓刚同意了他的观点。
“它只是一部故事片。一个好剧本，一些好演员，用最朴素的手法，拍出了一部故事片。不侧重商业属性，也没有任何艺术片里的晦涩东西。”
“听上去可够普通的。”
“可就这么一部你口中的普通片子，拿了戛纳。你说他是靠故事赢得？还是靠导演技法？还是靠演员？”
“这……”
路国强又不知道该怎么说了。
但冯晓刚替他说了：
“他都不靠，但他也都靠上了。这片子……哪方面都不强，但哪方面都没有短板。甚至你都看不出来导演风格……你刚才不是问我看完之后是什么感觉么？我的感觉是，他提供给了所有同行一个模板，或者说……给大家打了个样。”
“什……什么样？”
“就像是他之前一直说的那样，导演，先学会拍故事。再考虑其他！而这片子，他选了一个合格的故事，用了一群对的演员，搭配上他这个“平平无奇”的导演，三足鼎立，带来了这么一部作品。它不强，不冒尖，没有《烈日灼心》那样的凌厉。但……”
冯晓刚说到这，忽然叹息了一声：
“唉……他就用这样的方式，告诉了一些人，这么拍电影，也行。你看着吧，他这电影的票房不会太高，但绝对会赚钱。先得到了荣誉上的认可，电影也赚了钱，并且故事也不差，属于经典的范畴。
这就是一条……不算新的新路。
现在的电影要么是拼命往商业上靠，票房要抓钱，植入广告要赚钱，为了赚钱，一切都可以牺牲。
要么是跟娄烨那种，我就拍艺术片，我要有自己的风格，打死我也不改。你接受不了，就是欣赏不了艺术。
艺术片的门槛太高。
商业片的商业成分过浓。
他都不喜欢。
所以，他拍故事片。一部电影，一个故事。钱，多少赚一点。奖项荣誉，多少拿一些。两边可以都不拔尖，但两边他都要。
他在搞平衡。”
“那这不就是平庸了？”
“但却适合绝大多数平庸的人。明白了么？因为绝大多数人不是我，也不是娄烨。他们想生存，就只能平庸。而小许这孩子……给所有平庸之人，指了一条路。”
“……”
路国强这下眉头彻底皱了起来。
给平庸之人……指了条路？
意思是……就按照他这个模板来？一个差不多的故事，找差不多的演员，拍出差不多的作品……？
不是那么的“好看”。
但也不难看。
观众能接受，也能让追求艺术享受的人多多少少“吃”一点。
饿不死，但也绝对撑不着？
可……
“这样做的意义是什么？”
他一时间没想明白。
可冯晓刚却没回答这个问题。
只是靠在座椅上闭上了眼睛。
因为在他看来，这压根就不是问题。
用不了多久，路国强就能想明白这么做的意义。
当中层的“劣币”足够多的时候，那些“良币”不就没了活路？
你不可能用一部部电影来满足所有人。
但，当不好不坏的作品基数上来时，一定会有人争上游，游上来。而能耐不够的人，只要按照这个路数拍，也饿不死。
天朝人很多。
观众很多。
足够养活一个影视圈了。
只要你不瞎弄。
只要你别瞎搞。
你……
划了一条线，又端来了一碗饭。
是这意思么？
小许。
这饭，不用你赏。
让别人自己吃。
能者多食，懒者少食。
不劳不食。
是吧？
“哈”
忽然，闭目养神的冯晓刚轻笑了一声。
到底是天真烂漫，还是少年意气……他已经不琢磨了。
只是对前面的助理说道：
“订下午他那部好莱坞电影的票……这两天还有其他事情没？”
“呃……没。就7号那天您有个商务合作……”
“嗯，这几天就在这边待着吧。也不用和别人说，咱们也好好感受一下这个电影节。”
他直接做出了决定。
……
“你好，影迷朋友，我们是影视娱乐报的记者，方便接受一下采访么？”
林栋拦住了两个看起来是结伴来看电影的男观众。
并且在心里同情了一下这俩人。
啧。
可怜啊。
俩大小伙子来看电影。
你们一定没女朋友吧？
俩看起来也就是大学生年纪的男生互相看了看，点点头：
“可以可以。”
“嗯……请问二位看的什么电影？”
在采访届可以说是千锤百炼的林栋把麦克风递到了俩人中间。
一个男生低头凑近话筒：
“《你的名字。》”
林栋一愣。
这电影……有点耳熟啊。
啥来着？
他有些卡壳。
这时，“师徒”的默契度显现出来了。
刘畅见林哥卡壳，赶紧补充问道：
“日本导演新海诚的作品吗？”
“嗯嗯，对！”
林栋瞬间回神。
想起来了。
那部动画片。
不过说实话，他真没啥了解。
毕竟他的主要目光除了许导的作品，就都放到了竞赛单元里。
于是问道：
“好看么，你们感觉怎么样？”
很公式化的水平。
可那两个男生却眉飞色舞了起来：
“好看！”
“哇……真的好看！这电影太好看了！”
林栋在心里纠正了一句：那叫动画片。电个锤子的影……
当然了，他这属于二次元偏见。
但脸上却不动声色，继续问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