心脏像剜裂一般巨疼。
裴子烨心如刀绞,想闭上酸涩的眼睛不再看幻象中的种种,可连星茗当下的春心萌动、情窦初开,一如他当年。从前他一直得意洋洋冲燕王妃炫耀道:是我先来,傅寄秋后到。
如今时过境迁,才知这句话有多可笑。
谁先来谁后到,一目了然。
原来他才是真正后来的那个人。
现如今再想及从前种种——在裴子烨为他一个笑容一个蹙眉而心念浮动惴惴不安之时,连星茗在同一时间同一时刻,也正因为另一个人而心念浮动惴惴不安。
他当年竟然半点也未看出。
裴子烨嫉妒到快要疯了,胸口与胃部都有莫大的灼烧感,促使他想扬起长虹劈裂这该死的幻象!他迫不及待想要出第二层幻境,抓住连星茗,问一问他——
既如此,你为什么要接受联姻?!
裴子烨仍然抱有一丝期望,既然连星茗当年自愿接受联姻,还反过来笑着劝他也接受现实,是否也曾对他抱有一丝感情?
哪怕比对傅寄秋的感情少一千倍一万倍也好,只要不是完全冰冷的联姻!
只要不是完全冰冷的……
对他来说就已足够。
***
过后的一年里,连星茗还是每隔两个月就回一次佛狸看望家人。
原先他在蓬莱仙岛日益消瘦,如今往返自如,总算不像以前那般闷闷不乐。
只不过这次归家,宫中氛围略有不同,在战事愁云惨淡的天幕下,竟还溢着浓郁的喜意。
他得知了一个消息,母后有孕了。
这理应是个极大的惊喜,佛狸皇室子嗣单薄,在连星茗诞生之后,母后一直在积极备孕,却多年无所出。连星茗很小、很小的时候也曾期待过能有一个妹妹或者弟弟。
那便是三公主,亦或是三皇子。
这原本,应当是一个极大的惊喜的。
可现在宫殿内的所有人都在看他的眼色,明明心中大松了一口气却不敢欢快庆祝。
连星茗张了张嘴,强撑出笑容,习惯性行了个仙门的礼,“儿臣恭贺母后有喜。”
皇后顿了一下,担忧观察他的脸色,道:“星星,过来。”
连星茗没有动。
皇后脸色白了一瞬,继续道:“你父皇与我商议过后,希望这个孩子能由你来取名。”
“……”
连星茗依旧没有靠近,垂着眼帘按部就班道:“皇姐因月得名,儿臣因晨星得名。接下来便应是金乌。若是个妹妹,便命名为连晴,若是个……弟弟,便命名为连曙,分别寓意雨过天晴、曙光乍现,母后认为如何?”
“好,好!”
皇后连连点头,哪敢说个“不”字。
正想要再话话家常,连星茗却已经垂着眼睛躬身告退,转身大步走出皇后寝宫。
头也未回。
皇后一下子就愣了,哽咽捂住了面颊:“他在怨我!”
连玥忙安抚道:“星星一时接受不了罢了,他不是在怨您。”
“可他以前若有什么不如意,定会冲到我怀中吵闹撒娇——他,他方才明明失落,却还是在笑。你看见他脸上的笑了吗?”皇后都不敢回忆连星茗方才的笑容。
桃花眼微微弯下,眼眶却通红,好陌生的笑,她从未见过连星茗这样对她笑过。
连玥叹气道:“星星只是长大了。”
皇后慌乱无措道:“他才去蓬莱仙岛修仙半年,如何长大?再怎么长大也是我的孩子啊。”连玥又安抚了数句,转身急忙追出,紧赶慢赶才终于在宫门前拦下正欲返程的连星茗。
“星星……你是不是,不开心?”
离家时宫门外青草丛丛,半年过去,青草飘黄,风吹便断。连星茗笑道:“方才是我没有控制好情绪,皇姐你替我向母后告个罪,日后若有机会,我再亲自来向母后请罪。”
连玥抿了下唇,“你不开心。”
连星茗道:“我并非不开心。皇室子嗣单薄,我身为二皇子却无法尽责守护佛狸,这是我的过错,至今想起仍然不能释怀。如今若有一位皇弟能够弥补我失责后的空缺,实乃大喜之事,对国对民都是福泽。”
连玥道:“也许是三皇妹。”
连星茗弯唇笑了笑,转过身调侃般轻笑眨眼:“那我便更应该要引颈自戮了。”
从那以后,连星茗便乖乖呆在蓬莱仙岛,再也没有三更半夜悄悄回过佛狸。
一年后,佛狸那边传来了举国欢庆的大喜消息——
佛狸皇后诞下了三皇子,叫做连曙。
也就是当日,连星茗时隔一年才再一次踏进寒荷师叔的仙府,总算弹出了那首摇篮曲。
曲调优美动听,即便只是最、最基础的摇篮曲,在连星茗的手掌下仿佛也能奏响与旁人截然不同的韵味,立即与同阶弟子拉出了巨大差距。
“师叔,我的小长假该结束了。”他将那枚通行法器归还寒荷,长舒一口气疑惑笑道:“师叔为何要这样看我,您不为我感到高兴吗?”
寒荷目光隐隐带着忧虑,最后只是叹了口气并未多说什么,摸了摸他的脑袋。
“看来你心底的那个念头已经断了。”她道:“现如今,你的心总算是静下来。”
连星茗不是静心了,他是死心了。
听说女孩子要比男孩子早熟许多,于是在蓬莱仙岛选仙当日,连玥看见遥遥远去的各色剑光时,便已经仙梦破碎。
连星茗要比她迟许多,直到三皇弟出生,他才恍然发觉于皇位于国家,自己已经毫无可能,也毫无作用。
为之奋斗了前半生的梦想,就这样以一个让他心力交瘁又无力抗衡的方式,寥寥落空。
他终于不再害怕每个月四次的学琴课程,也不再抗拒见到温柔亲和的寒荷师叔。
可他却再也不敢回到佛狸探亲。
日子就这样一天一天鬼混过去。
转眼便是又三年。
寒荷师叔教会了他一个非常精妙的办法,那就是在逆境中善于欺骗自己——他不喜欢弹琴,但他觉得法琴好看,那他就一日复一日向自己灌输这个念头:我喜欢法琴的美丽,我喜欢琴修施法时的风雅飘渺,所以我才要弹琴。
骗着骗着,这件事好像变成了真的,他收集了五把漂亮的法琴,依次放置在傅寄秋做给他的柜子上,从上到下分别是……
二老婆、三老婆、四老婆、五老婆、六老婆。
对此系统有一大堆牢骚要吐:[差生文具多。我跟你说过的东西好的不听,不好的全听进去了,让你给琴取名你直接弄个排名。]
[哈哈。]
[那你大老婆呢?]
[大老婆的位置当然要留给本命法琴啊。]
系统道:[行,那你先留着。等你和我签约以后,我这边能给你提供一个新手福利,就是法琴荧惑,疯批美人自然要配备顶好的本命琴。]
连星茗报以微笑:[再好也婉拒。]
他从寒荷师叔仙府回居所的路上,碰见了不少蓬莱仙岛的门生,众人嘻嘻哈哈绕上来送给他一大堆历练时所得新鲜玩意儿。连星茗一一谢过,抱着一堆东西笑道“日后心境不稳便来找我,我弹些祥曲助你等修行”,众人连连讪笑摆手:“算了算了小师祖你创的全都是思乡祥曲,本来不想家的,每次一听你弹琴就开始想家。”
连星茗叹气笑道:“谁让思乡曲最简单呢,同一套模板直接往里套不同的减字谱,多方便?用来糊弄寒荷师叔最好啦。”
“哈哈哈哈我定要将你这话告知寒荷师叔,小心她打你手板板!”
他看起来无懈可击。
总是带着散漫又恰到好处的轻笑,似乎对外界的事情完全不关心了,战乱、流离失所的人们,全部与他无关。
到后来就连裕和见到了他,也满意点头:“当初选你修仙,果然不错。”
一路微笑着同众人点头致意,返回居所时连星茗眼睛一亮:“阿檀!”
他眉开眼笑凑到傅寄秋面前,“你在等我下学吗?”见傅寄秋将手藏在身后,他便要绕到傅寄秋身后,去看他藏了什么东西。
傅寄秋道:“你不应叫我阿檀。”
连星茗假装没听见这句话,道:“你先给我看看你藏了什么,和我有关系嘛。”
傅寄秋凝神看他,眉宇微动:“无关。”
连星茗:“无关为何不给我看。”
傅寄秋抿了抿唇,道:“以后再给你看。”他耳根微红转身回了庭院。
连星茗看见他这种模样便觉得好玩、心里欢喜,傅寄秋在外总是板着一张脸,倒也不是严肃,而是脱离了红尘味的飘渺感。连星茗这几年经常逗他,一开始傅寄秋还会有些反应,后来像是习以为常,不再流露出情绪。
可上次历练之时他们途径一座村庄,里面有个六岁小姑娘总是缠着傅寄秋,叫他“阿檀”。一开始两人还以为小姑娘将傅寄秋误认成他人,后来才得知当地将“阿檀”比作容貌美好、风度潇洒的心仪之人。
也是对夫婿的爱称。
连星茗一方面是觉得此事过于好笑,另一方面也是抱了些隐秘难宣之于口的试探心思,有事没事便要调笑着唤他一声,逗逗他。
每一次他将这两个字辗转与唇/齿之间时,傅寄秋总会脸红,要么就是耳廓红透。于是连星茗便像是尝到了蜜一般的甜头,他不让他叫,那他偏偏要叫,早上叫晚上叫,何时何地都叫。
他有时候甚至还会在裕和仙长面前这样称呼傅寄秋,这是他在规矩森严的蓬莱仙岛之中,唯一能够畅笑开怀的莫大乐趣。
后方门庭传来一声阴阳怪气的拉长音调:“阿檀——”
连星茗转过头。
白羿坐在台阶上冲他挥手,嬉笑道:“不娶何撩啊。”
连星茗走回去坐到他身边,两人都面对着傅寄秋的庭院。过了会儿连星茗叹气问:“你觉得师兄对我有意思吗?”
白羿:“噗咳咳咳咳咳!”他惊悚转头看过来,“你真喜欢少仙长啊?!”
连星茗道:“不然呢。”
白羿:“我以为你只是在逗他!”
连星茗一言难尽看他一眼,道:“你这个脑子是怎么当上小将军的。阿檀这种称呼自然不能随便叫,为何我不逗别人,偏要逗他。”
白羿没有回应后面那句话,反而得意仰起头:“我能当上小将军是因为我有个好爹!”
白羿问:“你真喜欢少仙长?”
“嗯,就是不知道他怎么想。”连星茗点了点头,还以为白羿要为自己出谋划策,谁知道白羿这个不学无术的家伙当即幸灾乐祸高高蹦了起来,看模样是要冲到傅寄秋院子里大喊一声:那谁谁谁,二殿下喜欢你!
连星茗也不急着拦他,转身冲屋子里喊了一声:“皇姐,白羿暗恋——”
白羿立即紧张捂住他的嘴巴,讪笑道:“二殿下,咱们谁也不要害谁。”
白羿暗恋皇姐这件事,连星茗从很久以前就知道了,这事儿还是系统最先看出来的。皇姐自小被孤立,能够玩到一起的玩伴,无非就是连星茗以及白羿二人。
且白羿最早就提过让连星茗继承皇位后,千万不能老眼昏花给他瞎赐婚。
现在回过头想想,此子竟然早就深埋贼心了啊!
连玥背着行囊从屋子里步出,疑惑问:“星星方才喊皇姐了?”
连星茗正要张口,白羿一记眼刀飞了过来。
“……”
连星茗微笑道:“我是说我送你们一程。”
连玥疑惑看他们数眼,轻轻点了点头。
来到岛边。
船只已经备好。
连玥将行囊交给婢女,转身时看着连星茗欲言又止,最后道:“星星,母后与父皇很想念你。他们托我问,你何时回去看看他们。”
连星茗静默片刻,笑道:“三皇弟如今也该有三岁了吧?正是喧闹的时候,我不便回去打扰。”
连玥哑然道:“你回去,怎能叫打扰。”
连星茗笑着将她推上船,道:“皇姐的好意我心领啦,替我向父皇母后带个好。”他冲船夫挥手示意,这时候白羿突然一个急转身跑了回来,一句话没说搂住他的肩膀,重重抱了一下,还伸长手臂重拍他的后脑勺。
连星茗被打得后脑一疼,忙要推开,却怎么也推不开,他又不敢用灵力。
从前离别时都是连星茗恋恋不舍,近几年是连玥恋恋不舍,白羿此人一直都是一幅风风火火、嘻嘻哈哈急着想走的模样。
这还是第一次抱着他不撒手。
连星茗挑眉,笑道:“大胆!以下犯上,你这是小将军之位坐得太舒服,又想要全族抄家流放了?”
白羿抱着他,没给他看脸,声音依旧嬉笑:“嗐,沾点你身上的仙气,没准能沾点好运。”
连星茗微微一愣。
正要再说话,白羿却已经又猛地一个调头,头也不回窜上了甲板,大笑道:“走啦!”
层层叠叠的海浪淹没了船只的虚影,待船只慢入幽蓝深海的尽头,就再看不见了。春去秋来,海岛添霜,等到下一次连玥来看望连星茗的时候,已经是半年之后。
这一次白羿没有来。
连星茗问白羿为何没有来。
连玥笑了笑,道:“他染上风寒了,如今躺在寝卧上起不来,星星可别笑话他。”
连星茗怎可能不笑话他,幸灾乐祸道:“真不知又去哪家酒楼连夜赌骰子了,武将竟染上风寒到卧床不起。皇姐这次回去时,替我和他说一声佩服、佩服。”
又过半年,白羿依旧没有来。
连玥这次则是道:“白羿小将军日前纵马摔落,腿骨折了根,无法出行。”
连星茗:“……”
又过半年,白羿还是没有来。
这一次连玥说了什么理由,连星茗几乎没有听清楚,他只是低着头轻轻“哦”了一声,从此再也没有再追问白羿的去向。
任凭外界如何风雨飘零、马革裹尸,诺大的蓬莱仙岛仿佛永远飘在凡界的顶上,置身事外,平和安宁。就像他们身边的幽蓝色大海,那些翻腾的白浪猝然淹没沙滩,将沙滩染成湿黑色,日复一日伴着潮起潮落,不为所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