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这个事主尚且没有什么反应,左侧就“擦擦”一声,寒刃出鞘。待看清只是颗小石子,傅寄秋收剑,掠上屋顶拎着一人下来。
那人年岁约十五六岁,尚且束发之年。衣裳和脸庞都灰扑扑的沾着泥土,活像个混不吝的小叫花子。只有凑近看时,才能勉强看清泥泞之下,是一双十分秀气的眼睛,眼尾略微上调,黑眸如同点漆,眼皮薄薄的,笑起来时眼下会堆砌出几不可查的笑纹,眼神看起来赤诚又清澈。
没有半点儿成年人特有的疲惫感。
小叫花子好奇打量几人,很热情,“我劝你们别忙活了。你们都是第一次来连云城吧?”
“……”
“我趴屋顶上瞧你们好一会儿了,从左边走到右边,右边又回到左边。马上天就要黑了,再不去找地方入住,恐怕就找不到咯。”
其实现在已经找不到了。
天色昏暗,家家户户油灯熄灭,门窗紧闭。别说客栈,他们就算是想付钱找人家借住,也没有人会向他们敞开大门。
连星茗心中一盘算,含笑道:“这城里的人可真是奇怪。我们只是想找人问路,可所有百姓都忙着熄灯关门,他们很急吗?”
小叫花耸肩道:“急,怎么可能不急。马上天就要黑了,也就你们外地人能不着急。”
已经提及过好几次“天黑”。
流传甚广的那则鬼故事中,天黑后还在外面瞎晃悠,就会被兵人铠甲抓走——
难不成这城中异状真的和铠甲有关?
连星茗心中隐隐浮现出一丝期待,故作疑惑问:“天如果黑了,点灯不就行了。”
“点灯?”小叫花惊讶睁大双眼,道:“你们是真不知道还是假不知道。你们不知道点灯对本地人来说意味着什么吗?”
连星茗摇头:“不知。”
小叫花张大嘴巴也跟着摇头,“唉!怎么连这个都不知道。”
连星茗顿了瞬,了然弯唇说:“那你能告诉我们么。”
小叫花眼珠一转,话锋一转问:“你们有钱吗。”
刷——
这一次出鞘的是裴子烨的剑,他本来就耐心不佳,呵斥道:“啰啰嗦嗦,也不看看站在你面前的都有谁!你是想缺胳膊断腿再说?”
小叫花吓得往后一跳,惊恐叫:“你们想打听事情,付钱不是天经地义的嘛。我又不要多,我就想要点吃顿饭的钱。”
裴子烨从腰封中掏出块碎银子扔过去,眼神锐利如刀,“别啰嗦,我们问什么你答什么。”
“好,好好。”小叫花眉开眼笑接住钱,拿脏兮兮的袖子擦了擦碎银子,嘟囔:“你们来连云城之前真应该提前做准备的,居然什么也不知道就跑进来了……”在裴子烨二度拔剑的威胁下,小叫花连忙道:“我不废话了!连云城这地方依山傍水的,天黑起来,那是真黑啊,伸手不见五指的。地势又高低不一,你大半夜在外面啥也看不清,乱走,一不留神就会踩空,从酒楼的五层摔到人家的后院都有可能,轻则头破血流,重则当场毙命,谁有九条命敢在这里走夜路啊。所以本地人天黑后都不出门。”
“至于点灯,这里贸易不发达,灯油钱贵。一般只有过节的时候,家家户户才会彻夜点灯,图个热闹。也算是约定俗成吧。”
这个答案……不出门是因为怕走夜路摔倒,不点灯是因为油钱贵。
平凡到有点儿出乎预料了。
连星茗眉头微皱,难捺失望。
“就只是这样?”
“不然呢?”小叫花茫然看他一眼,突然笑出了声,“哦,我懂了。你们也是来探险的吧。”
“探险?”
“有好多外地人都来连云城探险,就是为了那什么、什么……”
“兵人铠甲?”
“对,对!就是兵人铠甲,也不知道这么大的秘密是哪个大嘴巴传出去的,唉!总之来探险的外地人,大多都是乘兴而来,败兴而归。但这次算你们运气好,遇到我了。”说到这,小叫花砸吧着嘴,一脸欲言又止瞄他们。
连星茗挑了下眉,在裴子烨再度拔剑之前,从傅寄秋怀中掏了块小金叶子递出去,温和笑道:“这里数我脾气最好,我给你这片金叶子,不是想要你知无不言,是在救你尚且拥有的手臂大腿。所以不要再卖关子了,可以么。”
“懂,我都懂的。”
小叫花高兴将金叶子纳入怀中,直言:“你们来错地方了。兵人铠甲从来不在城里晃荡,他一般都是在城外,护城河之外。”
此话一出,众人神色各异。
连星茗与傅寄秋对视一眼,明显感觉自己心跳变快。
傅寄秋冲他轻轻摇了摇头。
示意稍安勿躁。
连星茗深吸一口气,抿唇点头。
怎能不激动。
小叫花的这番话,听起来、听起来……就好像兵人铠甲是真正存在的!它并不只是鬼故事中隔着一层雾的传闻,它是真真正正存在于连云城附近,存在于几里之地外。
会是白羿吗?
小叫
花手舞足蹈,激动得满面桃红:“话说那一日,电闪雷鸣!它风云叱诧,惮赫千里,所过之处无不气势熏灼,草木知威!”
“说重点。”裴子烨眯眼。
小叫花干咳继续:“黄昏时分,人们隔着护城河上薄薄一层水雾,隐隐约约看见它从河的这一端,沿着官道一直走到另一端。驮着沉重的黑金色甲胄……”
连星茗突然出声,“什么色?”
“黑金色。”
“……”白羿的战甲,的确是黑金色。连星茗嗓音变得有些干涩,“你继续说。”
小叫花道:“驮着厚重的黑金色甲胄,走到头是渡河的桥梁。人们见之大惊,眼见着这来者不善的铠甲即将渡河,仿佛能够想象出满城血流成河之景,那叫一个叫天不应叫地不灵!谁知城中好似有天神庇佑,铠甲即将入侵城池之际,却又突然恐惧神威而徘徊不前,”
“等太阳升起后,人们再去看,才惊险发现铠甲所过之地竟寸草不生,怨气横生!这下子谁都晓得,他们逃过了一次灭顶之灾。自那以后,就时常、咳咳,也不是时常吧,毕竟这里晚上也没人出门,就是偶尔会有人说,黎明之前看见那兵人铠甲在护城河外来回游荡,徙倚仿徉。”
这些话小叫花说得活灵活现,好像真亲眼看过似的。
连星茗忍了又忍,狐疑抿唇,还是没忍住。
“你见过?”
小叫花拍了拍胸脯:“那当然!我可是本地人,从小就在连云城生活,怎么可能没见过?”
连星茗道:“这则传闻少说也有十几年了,你……你当时出生了?”
小叫花眼一瞪,腰一插。
“你不信?我亲眼所见还能有假!”小叫花满脸不服,连连叫嚷着“不收钱,不信我带你们去看”,他果真对城中地势十分熟悉,趁着天还未大黑,走了一条小路把众人带出了城,又沿着桥过河。路上,萧柳本对小叫花“勒索”行为颇有微词,但半大少年走在一起闲聊几句将话说开,慢慢也就放下偏见,逐渐熟络了起来。
他觉得这个小叫花子虽顽劣油滑,却心眼不坏,还很热情。
因此小叫花向他打听同行的另外几人时,萧柳并没有隐瞒,“你问剑是从哪儿买的?那是几位前辈的佩剑,本命剑。不是买的,一般都是由长辈赠予,或是自己亲手打造。”
小叫花眼睛亮亮,“那他们是将军吗?”
“将军?”
萧柳茫然,“何意?”
小叫花:“将军啊!我听说将军才有铁剑和剑鞘,剑还特漂亮,小兵们拿的都是光秃秃一把剑,有些甚至还是木剑。”
这个话题超出修仙人士的常识范畴了,萧柳正要回话,前方的连星茗含笑道:“你觉得他们的剑很漂亮?”
小叫花重重点头:“嗯嗯!我能看看吗?”
连星茗说:“这个我做不了主,你自己问他们吧。”
小叫花看了眼裴子烨,被后者凶巴巴的眼神吓得一缩脑袋,又看向在场
另外一携剑之人,傅寄秋。
傅寄秋说:“不可。”
“……”小叫花只能又眼巴巴看向连星茗。
连星茗笑了笑,没说话。
萧柳看小叫花的眼神实在可怜,不忍心道:“我没有剑,我有琴,你想看吗?”
话音刚落,连星茗的视线就转了过来。
萧柳与之对视,一愣,不解其意。
不过很快小叫花就说:“算了吧。看琴干什么,花拳绣腿的东西,哪里有剑威风啊!”
凡人只觉得剑修威风,这早已经是常态,萧柳并不觉得被冒犯。只不过他老是心心念念着连星茗刚刚看他的那一眼,心里头很是古怪,颇有点儿后知后觉的感觉。
刚才这一路上,基本上都是他与小叫花子在说话。连星茗往常并不会这样寡言少语,李虚云也不是那种有话不接、任由旁人话语落地徒留满脸尴尬的人。裴子烨更不会有这种好耐心,通俗点说,上天有好生之德,才能让他长达半个时辰都不喷人。
大家好像都一言不发,是疲惫了吗?
好奇怪的氛围啊。
就这样,绕着护城河来回走了一趟,什么也没看见,就乌鸦鸟雀看见不少。小叫花遍寻无果,无奈提出建议,“兵人铠甲没走官路。也许今天他换了口味,净选着小路走了?”
天色越来越暗了。
以修士的肉眼看,几乎只能堪堪看清楚自己的脚下,连身边人的表情都看不太清楚。小叫花高声道:“要不我们再去小路上找找它吧。”
这下子就连萧柳这个没什么心眼的,都觉得不对劲了。
但具体是哪儿不对劲,又实在说不上来。
他见几位前辈都没有说话,正要婉拒,侧面突然起了一阵微风,裹挟着淡淡的花果清香。是一直走在前方的连星茗,偏头小声同傅寄秋说了几句后,退到了小叫花身边。
侧目轻笑,弯着眼角说:“天色太黑了,我什么都看不见,走官路都险些摔倒,更何况那些杂草丛生的小路。还是劳烦你上前带路吧?”
“你们这也太废了,唉,那我就勉为其难走前面。”小叫花不疑有他,快步从裴子烨与李虚云之间穿过,径直走到了最前面。
扒开杂草,回头说:“跟上!”虽看不清表情,但听着声音,应该在艰难地憋着笑。
“……?”萧柳脚步一顿,总算是发觉哪里不对劲了!
天色如此昏暗,他们这些修士都视野有碍,凡人只会更加睁眼瞎。可这脏兮兮的少年行走间却毫无障碍,仿佛日间在林里穿行。
偏偏少年的脚步声又十分沉重,不及修士轻盈,应当不是修仙之人。
矛盾。
萧柳眉头微皱,立即要唤出法琴,连星茗却将他手臂往下一压,低声:“你干什么?”
萧柳面色紧绷说:“他有鬼!他大晚上把我们往小路引,他一定有鬼!”
这时,小叫花看后面几人没跟上来,语气里的笑变得更加明显,“怎么,怕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