或许是神明也认为此时正是揭开伏笔的最佳时机,仅是刚刚转过拐角,加茂伊吹便自觉放轻呼吸,停在了这个仍距禅院直毘人口中的院落有段距离的位置。
加茂伊吹不知道该怎么形容这种感受——当他看见那少年孤独的身影时,仿佛四周空气流动的速度都跟着一同放缓,顷刻间形成了一方极为奇妙的世界,使他陷入了只有彼此存在的宁静之中。
少年穿着一身单薄的黑色浴衣,身上不伦不类地裹着条像围巾又像毛毯的布料,此时盘腿坐在屋顶的边缘,身下空出一块干净位置,想必是在停留前打扫过,不至于叫自己坐在雪水上。
加茂伊吹静静望着他,感觉他像是一只被绑住了翅膀的鸟,脚还被拴在禅院家,灵魂却早早托付给了远方山上那片苍白的颜色。
寒风将这个僻静的院落与会客厅里的满室热闹隔开,矮而薄的院墙则将本家与外界充斥着未知与自由的天地隔开。
加茂伊吹已经告别京都近半年时间,当下的生活充实而平静,在黑猫的陪伴下,一些令他无比痛苦的记忆早已被刻意埋进了心中最深处的角落。
但此时看见禅院甚尔,他只觉得那个因深夜幻肢痛发作而偷偷藏在被褥中痛哭的男孩又被挖了出来,然后与房顶上的少年逐渐重合。
他们的确有一定相似之处,不知道禅院甚尔是否也产生过这样的感觉。
大概是加茂伊吹的目光太过专注,即使两人之间还隔着段不近的距离,禅院甚尔也依旧有所察觉。
少年将一切来访者都看作不速之客,轻轻叹口气,面前便飞快飘上一捧带着湿气的白雾,散在他鼻尖时先热后凉,叫他忍不住抬手蹭干净才回头。
他们的视线撞在一起,加茂伊吹依旧站在原地,突然感到如此登场未免过于仓促:比起花费在五条悟身上的考虑与算计,他为禅院甚尔设计的心思几乎可以算是没有。
自打前几日在司机口中核实了那位中途离席的客人的身份后,他就只想找个机会见见对方,也许是因为两人并非真正意义上的初见,加茂伊吹甚至没考虑过对方说不定对自己怀有恶意的可能。
禅院甚尔甚至会给一个素未谋面的独腿男孩丢来一根拐杖——这样的少年怎么会对谁怀有恶意?
加茂伊吹能够盲目地信任禅院甚尔,因为他从始至终便知道,禅院甚尔总归会是与众不同的那个。
他的第二段人生从加茂拓真同意为他安装假肢开始,自那以后,他凭借在母亲院内和医院里的表现成功提升了人气,之后更是一路顺风顺水,甚至与五条悟产生了接触。
在这个过程中,加茂伊吹接受了许多好心人的帮助:医院中的护士愿意在回家路上为他捎上两本最时兴的漫画周刊,与他同住的支具师总是耐心详细地教他使用手机,只有一面之缘的夜蛾正道更给了他无数照顾与莫大的鼓舞。
但他非常清楚,即便对方的善行同样不求回报、发自真心,背后却似乎总带着些神明操纵的意味。
加茂伊吹的经历使他注定再难以坦然接受太多馈赠,他明白自己所获得的一切都是来自人气的推动与加持,然后便会想到,这绝不是会存在于原本命运中的好意。
——但那位树上的客人是不同的,或者说,禅院甚尔是不同的。
在对视的那一瞬间,没有原因,加茂伊吹立刻就肯定了此前的猜测。
禅院甚尔出现在他的意识被人设影响的那时,他心浮气躁后重重跌倒,显得既狼狈又愚蠢,残肢的强烈疼痛告诉他,他的人气正以叫人恐慌的速度持续下跌。
与好运无关,禅院甚尔丢下一根树枝,选择对他施以援手,仿佛人气的下降不会影响他的决定——他只是想要那么做。
于是加茂伊吹偏执地认为这份善意对他而言更加重要,他当时没能力留下一句承诺,此时却在那根树枝的帮助下越来越好,甚至已经拥有了主动出现在对方面前的底气。
有了底气,勇气却并不充足,所以他仍然驻足于原地,没能朝前走去。
禅院甚尔便是在这时动了。
他从房顶上站起来,将身上的毯子扯掉,抖了抖其上凝固的冰晶,加茂伊吹注意到他身材高挑精壮,绝不脆弱,比自己要好上不知多少。
少年的动作震落了房檐上一层细碎雪花,恰好有风袭来,卷着些许寒凉打在加茂伊吹脸上,让他颊边无端多了几分潮意,激得他浑身一颤。
禅院甚尔朝加茂伊吹招手,男孩就小步走过去。
他直直进了院子,直到站在房下,对方也没有下来的意思,于是他一直仰着头,却看不清对方的表情。
“你装了条腿啊。”禅院甚尔笑了一声,用了肯定的语气,或许是想考考加茂伊吹是否认识他,反倒变相肯定了他还没问出口的问题。
少年大概还没出变声期,嗓音又低又哑,并不好听,也称得加茂伊吹更像是个没长大的孩子,两人之间马上就有了长兄与幼弟般的区别。
加茂伊吹维持着表面的稳重,他点点头,说道:“当日谢谢你,那是我自车祸后第一次独自出门,就是请求父亲为我安装假肢。”
禅院甚尔恍然大悟:“哦,原来你知道我是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