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月初三,近午时。
苏良一行终于抵达了汴京城。
勾当皇城司张茂则在城外亲迎,将率先带苏良入禁中面圣。
苏良知晓当下半个汴京城的百姓都在讨论自己,便换马为车,低调入城。
但是,一些百姓在汴河码头早就发现了苏良。
苏良一入城。
街道两侧便围满了百姓,甚至有人一直跟着马车跑。
孙胜、杜雷骑在马上,行在最前方,周围的禁军护卫们也都警惕起来。
防止有人闹事。
就在这时,人群中突然传来一道声音。
“苏良,汝为我朝士大夫官员之耻!”
听到此话。
孙胜和杜雷的脸色瞬间阴沉下来,只要苏良发声,他们将立即拿人。
马车内的苏良,微微一笑,并未在意。
若是换作以前的苏良,定会驳斥一番。
但而今官家那句话如同让他吃下了一颗定心丸,他无须因这些话语影响自己的心情。
渐渐的。
马车外的声音越来越多。
“苏良,你沽名钓誉、滥杀无辜,朝廷定会将你处以极刑!”
“苏良,你有种就下来解释,没种你就缩在马车里莫出来!”
“苏良,你玷污了士大夫官员的身份,你……你应该立即请辞!”
“苏良,你可敢下车与我辩论一番,若没有这个胆子,伱就不配做台谏官!”
……
有骂苏良的,有想借苏良成名的,有纯粹看热闹的。
当然,也有护着苏良的。
“苏中丞伏击交趾兵,乃是忘己为公,你们忘了他在西北使得西夏相国认错了,你们忘了他在白沟河废弃我们交给辽国的岁币了,你们忘了这些年来,他对全宋变法的贡献了……”
“我支持苏中丞,我觉得苏中丞乃是未雨绸缪,他做的没有错!”
……
“旧功不能抵新错,错了就是错了,朝廷必须要重惩苏良,不然我大宋国体的尊严何在,天下士大夫的礼仪道德何在?以后我们看谁不顺眼,便可以肆意杀戮吗?那和蛮夷有何区别?”
……
护苏良者与骂苏良者在街头再次争吵了起来。
街道两侧的开封府衙役们早就习惯了这种场景,他们面对这种“全民争吵”,采取的措施非常简单干脆。
只要不动手,怎么吵都可以,谁动手,就抓谁。
汴京城的百姓也都吵出了门道。
一个个的,比嗓门大,比词汇量多,比论点足,但却绝不动手。
其实。
此等伏击事件放在辽国、西夏、高丽等国,根本算不上什么大事。
拳头硬,就是道理硬。
但在大宋,此乃天大的事情。
大宋向来自诩为天下正统。
交趾已是大宋属国,太宗皇帝又承认其独立,还册封历任的交趾王为郡王。
苏良在无任何证据的情况下,入交趾境伏击,大杀交趾兵。
在一些反对者眼里。
这是作恶,是不法,是如蛮夷一般,是辱没大宋国体与礼法。
此罪滔天。
唯有重惩苏良,才能维护大宋泱泱大国的礼制尊严。
就好比——
苏良因家事正与家人拉扯争吵,一旁的邻居朝其家中望了一眼,苏良就提刀将其残忍杀害了。
如此恶行。
不严惩,就是对大宋律法和礼制的漠视。
他们正是怀着这种“圣母心态”和“正义感逻辑”,去攻击苏良。
当然。
还有许多人则是想将苏良从朝堂高处拉下来,才如此踊跃、激愤。
五日前。
狄青率兵已在汴京城郊外扎营,等待接受封赏。
但看目前此等架势,若先不解决苏良的问题,便无法进行封赏。
……
一個时辰后。
苏良来到了垂拱殿。
赵祯从御座上站起身来,笑吟吟地打量着苏良。
“苏卿,瘦了,也黑了!”
苏良摸了摸自己的脸,笑着道:“那臣接下来可要好好保养保养了!”
此话一出,赵祯当即就乐了。
他欣赏苏良,除了苏良超乎常人的能力外。
还有苏良的性情。
若是别的臣子见赵祯如此问,定然会说一些“鞠躬尽瘁死而后已,为大宋江山死而不悔”之类的豪言壮语。
但苏良却说的非常真实。
“赐座!”
赵祯看向苏良,道:“朕为你准备了鸡汤馄饨,吃完饭再聊。”
“谢官家!”
苏良拱了拱手,坐了下来。
为了赶路,天未亮他便吃罢早餐,而此刻已是午后,他早已饿得饥肠辘辘。
很快。
一碗冒着热气的鸡汤馄饨、一盘粉煎骨头、一盘酥骨鱼、两碟精致的点心,外加一小壶羊羔酒端到了苏良的面前。
皆是苏良日常所爱。
苏良也不客气。
当即捋了捋袖子,便呼噜呼噜地吃了起来,毫无士大夫官员的仪态。
赵祯望着苏良狼吞虎咽的模样,甚是开心。
心中突然冒出一个念头:如果有苏良这样一个儿子该有多好。
但转念一想。
他不过比苏良大不到十岁,不是太合适。
苏良吃着吃着。
抬头发现赵祯正以一种非常和煦的目光望着自己,心中不由得涌起一阵感动。
他感觉官家就如同他的兄长一般,懂他,且对他关怀有加。
这二人。
一个视对方为子,一个视对方为兄。
心情都甚是愉悦。
不到片刻。
苏良便如风卷残云般,吃了个干干净净。
赵祯看向苏良,道:“饱了?”
“饱了!”苏良甚是满足地揉了揉肚子。
就在这时。
两名内侍抱着两大摞奏疏走进了垂拱殿。
不用看。
便知这些奏疏全是弹劾苏良的。
赵祯看向苏良,道:“现在,你后悔入交趾伏击不?”
苏良笃定地摇了摇头。
“不后悔,臣以为甚是值得!”
赵祯宠溺一笑,道:“自交趾王李德政呈递交趾兵遇袭的文书后,朕便与诸相公思索该如何处理此事。”
“朕理解你,众相公理解你,但全天下人恐怕难以理解你,为了给天下人一个说法,为了维护大宋国体,只能委屈一下你了,但朕会将此委屈降到最低。”
“最多两年,你还是朝廷的御史中丞,即使你未能建功,朕也将你抬上去。”
“往昔,你受了委屈,全靠自己去论辩,此次,你无须劳力费神,也无须再与任何人论辩,一切都按照朕的安排去做。你这次受的委屈,朕以后也会为你找补回来。”
……
赵祯的这番话,让苏良心头甚暖,赵祯几乎已经将他当作了家人。
“臣一切皆听官家安排!”苏良重重拱手。
……
半个时辰后。
苏良离开禁中,回到了苏宅。
唐泽、唐宛眉、苏子慕、苏沁一、吉叔吉婶,以及苏宅的护卫、佣人们都在院内等待着苏良。
这些日子。
无数人都在骂苏良,甚至称应将苏良处以极刑。
但是苏宅的护卫佣人们,一个都没有离开。
他们相信苏良的人品。
苏良一进门。
苏子慕和苏沁一便冲到苏良怀中,大哭起来。
苏良一去便是四个多月,他们自然想念。
苏良抱起苏沁一,拉着苏子慕的手,然后环顾四周,笑着道:“没事了,我回来就不会有事了,今晚,咱们吃顿好的!”
此话一出。
所有人的心情都放松了下来。
唐宛眉眼眶湿润,走到苏良面前,白皙的手掌划过苏良的脸庞,道:“瘦了!”
苏良放开苏子慕,一把搂住唐宛眉的柳腰,贴着其白皙的脸蛋说道:“相思使人瘦嘛!”
一旁的唐泽老脸一红,道:“进屋,进屋!”
顿时。
吉叔吉婶等人都忍不住笑出声来。
苏良一回苏宅,苏宅立马就变得欢快起来。
……
当日黄昏。
赵祯下诏,明早将在大庆殿召开朝会,所有七品以上的京朝官皆需参与,集议南境之事。
南境之事,除了狄青大捷,自然就是苏良伏击交趾兵之事了。
……
深夜。
苏宅,卧室内。
唐宛眉的腿缠着苏良,手臂缠着苏良,俏脸紧紧贴在苏良的脸上,一瞬都不想分离。
“这几日,我都想好了,若你被贬为庶民,咱们就回扬州,自此后,咱们就过自己的小日子,不再关心朝堂政事。”
“若是你……你真被处以极刑,我……我就……花钱雇人劫狱,将你救出来,然后咱们一家去海上。真要被抓了,我就陪着你一块死,把咱爹和子慕、沁一交给曹国舅,他一定会照顾好他们的。”
苏良一愣。
没想到自己的媳妇这么野,竟还敢雇人劫狱。
“别说傻话,我若真出了事,咱家的钱也够你们花了,好好活着就行,劫狱,你疯了!”
苏良话音刚落。
唐宛眉便一把将苏良推倒,然后鼻尖碰着苏良的鼻尖,非常认真地说道:“你若身死,我绝不独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