学宫之中,墨家巨子和公羊素王瞠目结舌。
看着那少年几乎是拽着一名胡子拉碴的男子一块狂奔而来,那男子羞愧急急捂脸,素王和巨子却认出来这人是谁了,李观一顿下,行了一礼。
“弟子见过两位宫主。”
“之后平洋来此,还请两位前辈说一声,不必等我了。”
姬子昌羞愧捂住了脸。
李观一感觉到了手中抓住的这位学宫学子,似乎是颇为紧张,回顾左右,没有发现正门,他意识到正门还要跑三五分钟,这位胡子拉碴的学宫学子怕是有点顶不住。
于是道一声得罪。
秦武侯扛起姬子昌。
直接从学宫的墙上翻了出去。
公羊素王:“…………”
墨家巨子:“…………”
素王忽而大笑出来,他并不如许多儒家学派那样的拘泥于死板的教条,而是会根据时势采取不同的变化,老人悠哉悠哉往前走:
“非礼勿视,非礼勿言。”
“老夫什么都没有看到,老巨子。”
他看着那位墨家巨子,伸出手,笑着道:
“风起云大,时间还长,巨子,你我不如再下一局?”
李观一带着姬子昌直接翻墙而出,这对于出身于民间,又和司命,瑶光关系极好的李观一来说,不算是什么,但是对于自出生而来,便被框定于层层礼数之下的中州君王来说——
在堂堂儒门魁首,墨家巨子眼皮子底下。
被人提起来翻了墙。
何其地,不成礼数!
何其……痛快!
刺激!
姬子昌只是觉得心脏砰砰砰乱跳,他道:“你,你竟然敢在公羊素王面前翻墙?!”李观一道:“学宫有什么律令不准翻墙吗?”
姬子昌不能回答。
李观一道:“我认识一位,在学宫之中,地位颇高的长辈,他就喜欢翻墙来去,既然长辈如此,你我这样年轻的学子,自然也可以。”
姬子昌苦笑:“不愧是你,去何处?”
李观一回答道:“去吃个饭呗。”他顺手在怀里面掏了掏,发现自己身上的银子其实不多了,姬子昌注意到他的目光和视线,道:“怎么了?”
李观一回答:“这,兄台,或许要选择普通些的店。”
“我的钱财不多。”
姬子昌瞠目结舌。
江南,富庶之地!
江南十八州,更是整个天下的水运中枢之地,你掌控江南千里之地,堂堂一位君侯,竟然说自己没钱,但是姬子昌当了许多年帝王,至少知道人所言是否真实。
这小子是真没钱。
江南的君侯,没钱?
姬子昌忽然大笑起来了,觉得实在是世界上最有趣可笑的事情了,他指着李观一腰间从不离身的玉佩,道:“你可不要唬我,这玉佩一看就是王侯世家才有的东西。”
“无论是质地还是色泽都是最上乘,价值千金。”
“你若没钱,为何不把这东西当了去?”
李观一手掌抚摸着玉佩,微笑回答道:
“因为此物,千金不换。”
这是大小姐薛霜涛给他的玉佩,怎么可能会换掉,姬子昌道:“好罢,既然如此的话,那就随你,带路便是。”
李观一发现,这位常文兄台应该是不常常出门,对于这第一都城的了解,还不如他这样一个外来之人,李观一带着他转悠了片刻,去了一个看上去不如何昂贵的饭馆子。
要了几道菜。
姬子昌听到李观一要的菜,道:“你这人口里怎么没有几个实话?”
李观一瞠目结舌:“什么?”
姬子昌笑道:“你说的这些菜,怎么样也要数百两了,还说是没有钱?”
李观一回答道:“什么东西?”
他指了指自己点的菜单,道:“秋日的韭菜本就长老了的,秋韭炒鸡蛋,一道炖鸡,一道素拼,再来个芙蓉蛋花汤,两碗两掺米饭,这些东西,要几百两?”
“这玩意儿就算是在中州,也就一钱多银子。”
“你吃的鸡蛋是金子做的,还是米饭是金豆子做的?”
李观一注意到姬子昌的笑容缓缓凝固。
似乎有什么东西被撕裂开了。
这位年轻君王的神色变得苍白,沉默了下,似乎明白了什么,道:“一枚鸡子,作价几何?”
李观一回答道:“一两文吧?”
“哪怕是中州这样的地方,十几文也是够一顿饭了的,若是有二十多文钱,是可以吃点荤腥了的。”
姬子昌缄默许久,抬起手指按着眉心。
李观一若有所思,道:“你是不是也被中州这皇族的内务府给强压过?所谓的一枚鸡蛋十两银,两根青葱五两银子,其中火耗五两银子。”
“一盘最多二十文的清炒鸡蛋,敢卖到五十两。”
“着实离谱。”
姬子昌深深吸了口气,始终兢兢业业在皇宫之中的大皇帝手掌都在颤,他咬着牙,道:“……内务府,吃的是朝廷的俸禄,竟然欺上瞒下,等我回去,参他一本!”
李观一道:“只内务府小小的官员,有什么用?”
姬子昌顿住。
李观一道:“一介内务府的官员,也就只是四品,甚至于五品,他哪里敢克扣这么大的一笔钱?肯定是层层上交,一层一层盘剥下来,也就是一枚鸡子一两钱银子罢了。”
姬子昌道:“那么,药师觉得,这些银钱都去了哪里?”
李观一道:“这还不简单么?”
菜已上了,李观一吃了一口,道:“最近城里的事情,你知道吧,剑狂慕容龙图邀战江湖之中的列位宗师,学宫的宫主,以及那高高在上的江湖传说。”
“按照道理来说,这样的事情,没有人敢搞事。”
“但是我来的时候,却发现有人将一处城门的人头税收提升到了原本的五倍,借机敛财,而这一位则是某位郡主的驸马。”
姬子昌的眸子垂下,带着一种阴霾之气。
李观一要了一壶酒,喝酒的时候,自然而然开启了饭桌建政这样的天赋本能,谈论道:“其实问题已经很明显了,不提我那几位好友,就连我这样的人,都可以看得清楚。”
“中州,只方圆千里之地,论及土地的富庶不如中原,关中,论及商业贸易,物产丰富,不如陈国;就连物产运输,都不如面积相似的江南十八州全境。”
“那么,为何能有如此多的皇亲贵胄,世家族老?”
姬子昌道:“因为有列国供奉。”
李观一回答道:“往日是有列国供奉,诸侯到了时间没能够拿出黄金和赋税,甚至于要去剥离掉爵位,但是如今的陈国,应国,又有谁会把一国绝大部分的赋税交上来?”
“三百年前,中州失势,皇亲贵胄之血流遍御道。”
“陈国,应国脱离了中州,只是会给予一部分的供养,但是和往日比起来,简直是少得可怜,但是在这样的情况下,中州的大族,宗族,乃至于皇亲贵胄,铺张浪费和排场没有半点减弱。”
“反而因为,要在陈国应国不服从自己的时候,更为夸张地去铺张,去浪费,去展示自己的威风,明明自己知道两国已不在意自己,却还要强撑着,天下到处都是这样的人。”
姬子昌的脸色已铁青。
他双拳紧握,尽管是之前就已经知道的弊病,但是因为他一直都在皇宫之中,却不知道已严酷至此,他抬起头,看着眼前的李观一,后者拈着一杯酒,神色沉静平淡看着外面。
然后收回视线,道:“那么,请问了,常文兄。”
“两国之供奉降低,大族之欲无限。”
“那么这中间的钱财,从何而来?”
姬子昌握着的拳头缓缓松开来,轻声道:“……百姓。”
李观一回答道:“错了。”
“我之前也以为,取之于百姓,后来才发现,并不只是这样,他们都是经历过漫长岁月的豪族,他们已经见证过了三百年前,得到了百姓民心之后的陈武帝的威风。”
“是,取之于皇帝。”
李观一道:“我也是来到了这里才发现,以皇帝之名义横征暴敛,然后也确确实实给出了税收的花销,但是这些却都是假账。”
“或许皇帝是好皇帝,臣子是有能力的臣子,百姓勤勤恳恳种田,但是所有人的生活却都不能够如愿。”
“在皇帝和百姓之间的渠道里,他们层层盘剥,如蛀虫一般。”
“当百姓的愤怒抵达极致之后。”
李观一手中筷子如同剑一般竖劈了下,平淡道:
“不过只是换一个皇帝罢了。”
这一句话落在了姬子昌的耳中,如同惊雷一般。
他看着眼前持筷如持剑的秦武侯。
秦武侯鬓角的黑发在风中微微扬起,神色却安静。
姬子昌在这个时候意识到,眼前的不是之前和自己喝酒,甚至于提着自己翻墙的学子,道士,他的目光所落脚的地方,仍旧是天下。
是凛然气度不逊色于开国诸君的秦武侯。
李观一为姬子昌劝酒,随口道:
“换帝以平息民愤,而宗室之中的宿老,仍旧掌握有实际的利益和权威,傀儡么?不。”
“皇帝只是用来保护他们自己利益不受到损失的一个巨大的盾牌,赤帝的余威,不过只是用来收敛财物的口号,从这一方面看来,宗室之中必然有聪明绝顶,观局势洞若观火的顶尖谋士。”
“若我猜测不错的话。”
“历代的中州大皇帝之中,应该不乏年纪轻轻,明明还在身强力壮的状态,甚至于有至少三重天打底的内功,却开始呕血,病痛,在壮年就莫名其妙去世的皇帝吧。”
哗啦!
姬子昌的手掌按在桌子上,让桌子上的盘子碗筷哗啦脆响,他的神色剧烈变化,却也不得不认可李观一说出的那些东西的存在。
李观一脸上带着歉意,道:“抱歉。”
“我自己的性子如此,忘记兄台的立场。”
姬子昌张了张口。
先前心中的豪情,此刻却忽然熄灭了,并非是他一个人不去努力,而是以他的眼界和判断力,其实已经明白了,皇帝已成为了八百年赤帝家族共同的祭品。
这八百年不断累积下来的王侯权贵,这些利益,就化作了一根一根的丝线,看起来似乎轻柔,但是累加在一起,却如同绳索一样吧皇帝死死捆在了皇族之上。
也隔绝开了皇宫和民间。
这些问题盘根错节,如同一辆由八匹发了疯的战马,疯狂拉着前行的战车,他已控制不住,回天无力,唯独外界清清白白的力量,才有可能撕裂如此的局势。
内外解困,该当如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