卫渊看着前面的男人,在他的身后,无量的海水无声无息涌动着,像是兵戈,像是战旗,像是千军万马,静水流深,这种涌动却带给人一种最为直观的天地之威,比天威更恐怖更直观。
你就在这海洋之中,每一道水流都可以是最致命的杀机。
而这万水就簇拥着唯一的君王。
一种无与伦比的压迫感在水流中凝聚着。
“无支祁。”
共工的视线收回来,看着曾经和自己并肩作战的淮涡水君,注意到无支祁靠近卫渊的那只手有微微抬起的动作,这是强者对于弱者的庇护本能,突然感慨道:“你和他一起来,看来,这一次你不会站在我这边了。”
无支祁缓声道:“共工……”
祂声音顿了顿,不知道该怎么开口。
共工摇头笑起来,爽快道:“不用觉得自责,你和当年发生了不小的变化,这个很好,看来,你在这个时代找到了你感兴趣的东西,这本来就是你当时选择站在我这边的原因。”
“虽然我也很好奇,你究竟是对什么起了兴趣。”
卫渊看着那名高大的男人,他有着褐色的双瞳,哪怕是在水里,也像是燃烧着的火炭,外貌俊美而刚健,发辫里编织有深色的璎珞,庄重而严肃,卫渊缓声道:“你是……共工?”
共工点了点头,双眸落在卫渊身上,道:“当然是我。”
他的视线扫过卫渊的黑发黑瞳,道:“……炎黄的苗裔啊。”
“颛顼和禹他们后来治理的九州,到底怎么样?”
他问道:“人的治下,神州有没有灾难?”
卫渊抬起头,注视着那位神灵,沉默了下,缓声道:“有,有天灾,也有人祸,神州曾经有过许多次动荡的年代,但是即便如此,我们仍旧跨越了这些灾难,走到了现在,屹立于这个世界的巅峰。”
卫渊没有伪装那些苦难不存在。
他将那些灾痛,将那些在痛苦中挣扎着向前的人们的故事讲述而出。
共工听得很认真。
沉吟了片刻,道:“和我们那个时代的人类一样,看来,哪怕是我沉睡了这么久,神州人族的秉性也没有发生大的变化,温和只是假象,骨子里仍旧刚强不屈,顽强而好胜,叛逆又倔强,只要还有这样的人在,无论过去多久,神州终究还是那个神州啊。”
“这就是颛顼和禹所希望的吧。”
祂赞叹了一声,却又转而傲然道:
“但是,如果是我执掌人间的话,就不会出现这些灾难。”
“一切的灾难,天灾,神灵自然可以抵抗;而人祸多起于人类的私欲和狂妄,神灵不需要争夺钱财,不需要争夺权位,更不会去迷恋女色,也就不会有那些荒唐的争斗。”
“在神的治下,人将生活得更好。”
“你不这样觉得吗?”
卫渊感觉到来自于共工视线的逼迫询问,他仰起头来,大着胆子回答道:“但是那样的人,只是神的附庸,是生活的好,生活的坏,甚至于生死都是因为神的喜怒决定,这样的人,根本意义上就不是人。”
“说的很好,光明正大。”
共工脸上缓缓浮现微笑,道:
“那你有考虑过在天灾人祸里死去的那些人吗?”
“如果是神治的话,他们是不会死的。”
“站在现在人类的立场,却无视了那些死去的人会做什么选择,现在的人族,已经能如此厚颜无耻了吗?我记得,你刚刚说的历史里,不也有那些有各种缺点的人类成为所谓的君王,统治人类,一句话可以决定生死。”
“既然你们已经允许了君王的存在,那么这个帝王为什么不能是我呢?”
“无有天灾,没有人祸,战无不胜。”
??!
卫渊感觉到这位曾经和颛顼争夺五帝之位的神灵视线,以及并非故意,而是认真发出的询问,深深吸了口气,道:“我只能代表我自己,但是我也知道,那些为了反抗压迫而挺身而出的人,也不会认同人由神治理。”
“哦?为什么……”
“因为,你虽然以神化生为人,但是仍旧是神。”
卫渊看着这位天神,突然道:“连人的君王都会没有办法和人共情,导致大量的起义和反抗,神灵又怎么可能真正地明白人类需要什么?神如果要让人活祭,那么难道就要付出成百上千上万的性命?”
“即便是神治,尔等都要反抗?”
“当然……你也说过了,神州土地上的人类,从来不缺乏叛逆和反抗的性格,而最重要的事情是,过去了几千年的现代,君王的统治已经被推翻,但是如果是神灵统治,那么千秋万载,一直到现在,可能都是神灵治下的仆从。”
共工注视着卫渊,道:“不得不说,人类,你的胆量不小。”
“就和禹一样,哪怕我在这里,都能知道,禹他为了人族,分裂了九州,驱逐了山海,于我而言,这是最不可接受的事情,或许正如你所说,我虽然曾经化生为人,终究是神,山海的神。”
深沉的水域晃动着,整个东海都仿佛瞬间停止流动,一瞬间导致的巨大压迫感让卫渊的呼吸都凝滞,他生平第一次直面这样恐怖的威势,瞳孔剧烈收缩,天下水域共主,共工正注视着他,双目凛然生威。
这是真正的古代天神,是一怒之下天下变故的凶神,也是曾经和颛顼争斗帝位的人族领袖,卫渊心脏重重跳动,一瞬间有魂魄被抽离的感觉,仿佛随时可能死去,这一次不会再有人挡在前面,眼前没有禹,没有那少年道人,于是他握紧了剑柄,心神沉静,道:
“这是人族和神族的立场,人族不可能允许神作为领袖。”
“哦?那若我再度掌控神州。”
卫渊的语言里仿佛咬着钢铁做的刀剑,斩钉截铁道:
“那你会再一次被打败!”
共工注视着这个年轻人,看到后者双眼里仿佛燃烧着火光,道:“我说的,支撑神州仍旧是那个神州的人里,有你一个,你的说法,我已经记下来了。”祂说这句话的时候,卫渊注意到共工的身躯变得暗淡。
共工道:“看来你看出来了,很敏锐。”
“我是共工,也可以说不是。”
祂抬起手,语气神态都很从容,道:“只是这千百年里,逐渐溢散在外的梦境真灵,真身仍旧还在沉睡,而今的躯体,和你们的交流,也不过是梦中之梦,虚幻得如同倒影。”
卫渊把剑放在旁边,道:“……梦境真灵。”
“你是为了什么……”
“目的?”共工笑一声。
“不过是为了邀请你们来喝一杯酒而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