来到沙陀军的大营,郑綮心中非常感慨,眼见圣人如此狼狈,他觉得自己这个宰相,未免有些失职。
虽然没有人会追究他的责任。
但是读圣贤书的他,还是竭尽全力想着如何为圣人谋求一个安身之地。在郑綮的想象里,这个安身之地,可以让圣人大展宏图,重新厘定乾坤,让大唐河清海晏。此时传来河东方面派人前来接应朝廷重臣的消息,郑綮忽发奇想,觉得或许太原是大唐东山再起的福地?最起码,田令孜口中这个穷凶极恶的沙陀王,自己应该亲眼看看,就算他是敌人,了解敌人,知己知彼,也是个不错的选择。
反正留在凤翔也没有什么重要国务需要他来处置(现在连皇上都是个打酱油的),所以,他派宋雄联系到李存孝的军队,之后就跟随李存孝来到了河东军营。
与田令孜等人的宣传完全不同,郑綮见到的沙陀王,虽然左眼微眇,但相貌堂堂,嗓音洪亮,一副忠肝义胆呼之欲出。
酒宴上,郑綮暗暗数着李克用干杯的次数,后来几乎不相信自己的计数了。如果他没有数错,李克用一共喝了十七杯酒!
实际上,郑綮早已认定,这种喝酒像喝水的粗豪汉子,一般都是义薄云天的忠义之臣。所以,郑綮在李克用喝了八九杯酒的时候,就开始了试探:
“郑綮久闻郡王忠肝义胆,却不知此番为何在沙苑与官军为敌?”
抛出这个问题,郑綮的心中是有些打鼓的。这个问题等于是把自己置于李克用的敌对方,自己此来,就像是来谈判的,但是又没有谈判的旨意。李克用会不会蛮夷脾气发作?但他又相信自己的判断。爱喝酒的人虽然脾气暴,但一般都讲义气,自己是听了李存孝的话才来到河东军的,李克用杀自己的话,这不义之名,是无法摆脱的。所以,郑綮估计,自己说话就算比较直率,李克用应该也不会发怒。
李克用当然没有发怒的打算,他只是饶有兴趣地看着这个朝廷宰相。虽然他现在早已是使相了,但其实只是“使”,并没有在朝廷“相”过一天,所以对郑綮,对这位高级文人,他且不论是否尊重,但兴趣绝对很大。
听了郑綮的问题,李克用想了想,忽然问道:
“郑相可知上源驿之变?”
郑綮有些糊涂。上源驿之变,他当然知道。他当时还给官家提过建议,想借助沙陀人灭掉宣武镇。结果被官家无情否决。
但是沙苑之战的双方,并没有宣武军存在啊?李克用如此问,什么意思呢?
李克用如果知道郑綮这么想,那么他肯定会回答:很简单,我不想被你牵着鼻子走。而且我要让朱三臭名远扬,所以,上源驿的惨剧,我是一定要说的。
郑綮这时候也只能回答道:“上源驿之变,下官倒也略知一二。”
李克用越来越感觉这个郑綮很有意思:“郑相请说。”
郑綮当然不能透露那天麟德殿的君臣讨论,他从另一个角度来说:
“其实下官倒是觉得,上源驿之变,罪在朱全忠。”
听到朝廷高官有如此明确的判断,李克用真是高兴坏了,马上和郑綮干了一杯。
郑綮心中暗自高兴:这样一来,自己就从这个角度来试探这位沙陀王,未必不可。
“下官当时曾想由朝廷出兵,而以李郡王为副,一举荡平宣武镇,改成朝廷直辖。”
李克用一呆:这简直是走路捡金子、做梦讨媳妇的好事啊!真的有这种设想?可是当朝宰相的话,至少可信度是很高的。他马上笑着说:
“郑相,果然不愧国之栋梁!见事明确,处置果断!不知可曾上奏圣人?”
郑綮心里苦笑:当时圣人就差点发火了,我还敢写成奏折?嘴上却是淡淡地说:
“宣武镇势焰滔天,朝中党羽众多,如若上奏,只怕非但无效,反而会引来不测啊。”
李克用连连点头。
郑綮趁势再说:“其实郑某深知,李郡王乃忠义之臣,义薄云天,可谓与圣人肝胆相照。若是缓急有事,大可倚畀河东。不知郑某此见,是否自作多情?”
终于把心里话说出来了,郑綮装腔作势去夹菜吃,但却忍不住用眼睛余光观察着沙陀王的动静。自己的设想,有几分现实可能呢?这个沙陀王,真能把他的地盘借给圣人做复兴之地?自己想想,又觉得信心不足。
李克用倒是马上就回答了:
“朝廷如若真像郑相所言倚重李某,就该先帮李某扫平那个朱三!”
一边咀嚼口中的菜味,一边思考李克用的回答,怎么想都好像觉得与自己的理想相去太远。李克用看来是只想消灭朱全忠,而自己却是想把太原作为圣人能够发号施令的基地,以此为开端,逐个扫平桀骜不驯的藩镇。如有不从,便让沙陀军出面,武力解决。这样没有几年,大唐就可摆脱藩镇割据的困局,重现太平盛世。作为大国宰相,甚至只是一位紫衣大臣,这件大事的成功,都足以令他史册留名。
但是现在沙陀王只是死咬着朱全忠不放,这比自己想象的更难办。装作同仇敌忾地与他一起大骂朱全忠,好像没什么作用。
这个男人很务实,要朝廷先剿灭朱三,然后他再为国效忠。
郑綮敏锐地发现,李克用没有把自己很好地摆在一个臣子的位置上,而更像是朝廷的一个投资伙伴:你要拉他入伙,他要你先帮他做件事,事成了就入伙。这和君为臣纲完全不符合。君叫臣死臣不得不死,哪有你先提条件的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