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是她无数的优异表现,特发此状,以资鼓励。
而今一张一张被掀下来,如同将出生以来长出的坚硬鳞甲一片一片地撕落,扔进了垃圾桶。
墙灰剥落,斑驳得似累累伤痕。可是她却感受到从未有过的轻松和释然,像是告别过去,等待新肉长出。
她下楼倒垃圾,又去到榕树旁的理发店剪了个超短发,第二日中午在学校后门找了个精品小店花五块钱打了个耳洞。
店家说,打耳骨钉最疼,可是最有个性,最与众不同。
纪年只打了一只,打在了右耳上。像是一种宣告,从此她再不是那个乖乖好学生纪年。
反正大家也不再认为她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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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说你,能不能找个晴天,真是冻死……”
突然,她右手边响起牙齿咯咯声,有人咬着牙关插着裤袋在她身侧跺了跺脚,扯了扯嘴角呼了口白烟出来喷在围巾上,薄薄的雨雾间留给她一个吊儿郎当的白眼。
纪年一愣,别过脸去:“走开。”
“晚了,我也要站三天。”
纪年瞪大眼又看过去,只见裴烁的右耳上银光闪闪。
跟她的,一模一样。
“喂……”她皱眉。
“喂什么喂,现在我们是一路人了吧?”他故意不看她,语气满不在乎:“别说兄弟我不讲义气哈,你这耳骨钉真是痛死人。”
“又没叫你打。”她睨了他一眼,不领情。
“诶,”他向左挪了半步,“跟你说个秘密。”
“不听。”
雨里好像有柠檬薄荷的味道,清清冽冽。
“上次我其实没有骗你,我小时候是真的经常被打得趴下站不起来,”裴烁没理会她的冷漠,突然敛了那一身的散漫桀骜,垂下眉来:“而我没有一次敢还手反抗,连站起来的勇气都没有。”
纪年静静地听着,没有作声。
他抬头看着不远处那一顶沉沉的乌云,似乎在愈飘愈远,而那灰色的边缘竟隐隐可见几道浅浅的光线。
他笑了,转过头,定定地看着她。
“其实呢,你哪里算是‘死尸’,每一次你都站起来了。”
雨雾渐渐散开了,天光大亮。
她也在转头看他,仔仔细细打量着。裴烁一张白皙的脸半隐在围巾内,额发被雨雾打湿,像是刚洗了澡还没来得及擦头发,衬着潋滟的双眼竟有那么一丝无辜的神色。可是光洁的额上冒了两颗小小的熬夜痘,耳骨钉水洗般泛着亮光,又有那么几分不羁。
她已经一米72了,而他这半年窜得更快,让她只能仰头看他。
这个人,谁能联想起来是小时候的矮冬瓜啊?
“裴烁,你是不是觉得自己懒有型[2]?”
“啊?”
“如果不是你呢,我估计站三天就够了。现在好了,老卢一定怪我拖他的优等生下水,”纪年别过脸去,冷漠地说,“说不定还会有各种风言风语,说我俩明目张胆出双入对拖手仔,行为不检败坏校风,到时衰多两钱重[3],一起记过。”
“谁……谁跟你拖手仔啊?!”他竟结巴起来。
“用下脑吧,傻仔。”
“你这人真是……”裴烁指节一擦鼻梁,真想把她装麻包袋扔出去,“好心着雷劈,我费事你一个人在这站着无聊啊。”
“嘁。”纪年又哼一声,抬头看天,不再说话。
两人就这么并排站着,在一支湿漉漉又光秃秃的旗杆面前,看着乌云远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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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听讲纪年被记过了?”陆悠悠身后有人絮絮叨叨,像永远拉个不停的锯子,“我说悠悠你给我听着啊,你千万别学她这么自暴自弃,学习是你现在第一要事,知道了吧?我听讲女仔上了高中特别容易学坏,你没事也别挨她这么近……我说你听见没啊?”
她“嗯”了一声,手往袖子里缩了缩,低声说了句“我笔芯用完了,下楼去买一支”。
她急匆匆地奔出门外,手里拿着一瓶小小的液体,跑到楼后方的一棵树下,蹲下来。
这个位置,她家窗户望不到。
她小心翼翼地擦拭着,生怕有任何痕迹。
“陆悠悠?”身后冷不丁有人唤了她一声,“你在这干嘛?”
她吓了一跳,手里的瓶子掉下来,滚到那人脚下。
“林亚瑞?!”她吁了口气,赶紧拿起来继续擦拭。
林亚瑞低头看着她的五指,恍然大悟:“嚯……老卢这都没看见啊。”
“就是啊……做眼保健操的时候我还故意伸出来了,这都看不见。”她无奈地耸耸肩。
林亚瑞直起身子,定定地看她将十只涂了黑色甲油的手指卸得干干净净,缓缓地吐了一口气:“服了,真是败给你跟裴烁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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放学了,许是真的怕人家说他俩拖手仔,裴烁没有跟着纪年一同回家。
纪年慢慢地走在路上,一整天的雨雾化作湿漉漉的潮气侵入身体里,又冷又黏,哪哪都不舒服。
拐弯要进青龙里小巷时,突然瞥到不远处一辆熟悉的白色电动车在眼角余光处滑过。
纪年顿了一下脚,停在巷口。
犹豫了三秒,一咬牙,扭身跑去。
……
又是榨粉巷。
此时天已大黑,狭窄的暗巷到处都飘着一股湿湿的霉味。纪年望着不远处那几间透着忽明忽暗粉色灯光的小屋,觉得白日里破败的洗头店此刻变成了盘丝洞。
她咬了咬唇,不知道该不该再往前。
“哟。”
突然,身后响起了一声阴阳怪气的声音。
纪年汗毛都竖起。
“妹丁,你真的很沙胆,敢晚上过来。”马骝华溜到她跟前,却不敢太近身。
她瞪了他一眼,转身往回走。
“你身手不错,要不要入我麾下,给个左右手你当当?我堂堂榨粉巷刘德华有得食饭就不会让你食粥。”
纪年继续大步往前走,前头却又冒出来两个人,堵她。
她没好气地转身,撸起袖子。马骝华见状双掌一举:“呐呐呐……查实我是来示好的,给个名头你怎么样?你住青龙里是吗,那就叫你——”
纪年突然停住脚,她看见一个熟悉的身影闪身进了那盘丝洞。
心里的鼓声莫名地越擂越大,快要跳出喉头。她一咬牙,转身拔腿就跑。
那两人没再拦她,却听马骝华在身后尖着声音大叫:
“就叫你——囍帖街小青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