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连好几日,纪年都没有再找裴烁。而那头叶咏欣得到的消息是,纪强好像消失了,啤酒肚和那女人孩子也不知所踪,榨粉巷租的房子已经清空,连房东也不知道他们去哪了。
又问他签证的材料准备好没有,她可以一起递给中介帮忙搞。
他心烦意躁,索性把手机扔到枕头底下不看。
大年初七,裴烁陪着阿嫲在家过“人日”。他帮着在厨房打下手,又去她房间帮忙修声音有点小的收音机。
阿嫲墙上摆着几个相框,有她和阿爷当年的黑白结婚照,有阿爸小时候一家三口的照片,还有一个长长的相框,里面密密麻麻贴满了大大小小的照片,是从小到大的裴烁。
“阿嫲,我想留在囍帖街,留在你身边。”他突然眼眶一热。
“正傻仔,这里是你的家,阿嫲永远都敞开大门等你回家。”
“我有点不知道怎么才好,好像做什么都徒劳。”他没有办法跟别人说自己的心事,这下也只是随口叹两句,反正阿嫲记性又不好。
“歌仔都有唱啦:命里有时终须有,命里无时莫强求。”
“我不想出国啊,阿嫲。”
“地球是圆的嘛,无论烁仔在南城,在伦敦,在西伯利亚,又或者去到冇雷公咁远[1]的南极……”阿嫲比他矮许多,只够得着拍拍他的胸口,“你的心在哪里,更重要。”
阿嫲干瘦的手拍在他心上,用力得“砰砰”地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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晚饭后,像是最终下定了决心,裴烁翻出枕头底下的手机,认真斟酌字眼,想要为自己再努力一次。
“阿妈,从小到大我好少跟你要过什么,我思考了好久,这是我第一次……”
字还没打完,突然手机“嗡”的一下,有短信入。
手一抖,信息还没编辑完便发送了出去。他皱着眉头想重新再发一条,却赫然见到刚接收的那条短信。
是钟俊豪,他们并没有加qq或者微信。
“你的阳台望出去,可以看见半个月亮。”
什么意思。
裴烁觉得自己像被什么牵引着,心跳如鼓,不由自主起身走到阳台处。
巷子里的老房子层层叠叠,紧密相依。只见那一线天空之上,正正有半个月亮升上来。
像是有所感应,他低头朝下望,楼下是几棵光秃秃的鸡蛋花树。
漆黑的夜里,街灯照不到这里,他隐约看到树下有两个修长的人影。那男人似乎在低头说些什么,身边的女孩穿着白底碎花连衣裙,肩上挎着一个白色的袋子,像是认真在听。
说到动情处,那男人伸手摸了摸女孩子的发顶。
那女孩踮起脚尖,双手抚上男人的脸颊。
他们,在接吻。
过了几秒,那女孩转过身,跑进了楼道里。
那男人目送她离开,从裤袋里掏出了一盒东西。不一会儿,他的指间有火星微闪,而他仰起头,挑衅地直直看向裴烁的阳台。
叠叠乐最下一层的积木被用力抽走,上面高耸的层层木块彼此推挤、失衡、摔落,坍塌成一片废墟。
答案揭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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裴烁在楼道上等着,听着
那脚步声轻快,像雀跃的琴声。
一个转弯,那高挑的身影跳进昏黄的光晕里,迎着裴烁的目光一级级慢慢地走上来,又当着他的面从白色的帆布袋里掏出钥匙。
“为什么是钟俊豪?”他的声音有点颤。
“是谁重要吗?”钥匙没有插进孔里,她转过身,碎花裙子画了一个弧,唇上亮晶晶:“你是什么身份问我呢?”
对啊,他是她的谁。
可是明明两周前,他才掀起过她的白色头纱,低头尝过她嘴里的可乐味。
不知楼上哪家人开了木门,在锁铁门。隐隐约约飘来旧版tVb《天龙八部》的主题曲,拾级而下:
“啊,舍不得璀璨俗世
啊,躲不开痴恋的欣慰
啊,找不到色相代替
啊,参一生参不透这条难题
……”
门关闭,音乐被闷在里头。
“我们接过吻而已,你又不是我男朋友,”她侧了侧头,眼尾有钩子,“不是这样玩不起吧,阿烁。”
他的确没有问过她,能不能做她男朋友。
“不是吗?好,那我现在跟你说。”他眼眶通红,向前走了一步,伸手去握住她的手腕。他一字一顿地,恳切又浓烈:“年年我中意你,我能不能……”
“不能。”她将手用力抽回,毫不犹豫。
“你是为了钱?为了解决你爸的问题?还是为了重新把铺头开起来?还是怕我会出国?这些我都可以……”
“裴烁,你清醒点,”纪年抬眼,双眸凉薄得似乎没有焦点,“半年前你求你二叔帮我解决问题,最后是钟俊豪出的手。”
裴烁愣住。
“你说你有钱,你有的是你妈妈给的钱,”她每一个字,都像在用一把美工刀往他心口的枪伤上一点一点地割。不致死,可是很疼,“噢,当然,你也有去卖牛杂。”
“年年……”
“你说你不出国了,要留在南城。可是小语种你已经弃考了,你真的觉得你家人会让你高考吗?”她手掌握紧,钥匙刻进掌纹里,“所以接下来要怎样?你要带我出国吗?你能吗?”
“如果你愿意……”
“我不愿意。”她斩钉截铁地拒绝,“我出国去做什么呢?巴巴地跟在你身后,企图终有一日混进有钱人的圈子吗?还是说等着养尊处优,甩着手时刻准备做有钱师奶?”
“年年,你不要这样说,你不是这样的人。”
“我是怎样的人呢?我可是会在街头斗殴、会拿菜刀砍亲生父亲、唯利是图、为达目的谎话说尽的人啊。”她仿佛耐心用尽,缓缓转过身去,“我为什么要在放弃眼前的一棵大树,远赴重洋来等你这棵豆芽菜?我为什么不可以攀南城首富的长子,而要你这个继子呢?”
空气凝固,裴烁觉得自己仿佛站在一块浮冰之上,要么血冷却,要么共沉沦。
“哒哒哒,哒哒。”
楼上突然传来一阵踢踢踏踏的脚步声,有个人提着个黑色大塑料袋风风火火往下走,一个拐角要到三楼时倏地停住,兴奋地叫起来:“啊,你俩都在啊!”
是陈家栋。
“今天‘人日’啊,我搞来些烟花,”他往下走两级,压低声,“要不要去后巷放?”
那两人没有看他,也没有回应。
陈家栋又连忙说:“我想约多点人的,刚上到六楼听见陆悠悠她妈妈在跟她吵架,诶新年流流不知道吵什么……然后找林亚瑞和他哥,他又黑口黑面说很困想睡觉……怎么样怎么样,叫上岁岁和秦添,我们去放烟花!有仙女棒,还那款好有型的降落伞!”
“阿栋,我有点累,”纪年转过身去,“我不去了。”
陈家栋又看了一眼木然的裴烁,这才后知后觉地发现现场气氛有点僵:“噢,噢,那我自己去了哦。你……你们如果想来就过来后巷那块空地找我哈!”
说罢,他一步三回头地下了楼,在拐角处还踉跄了一下。
脚步声远去,纪年紧握的手松开,食指勾住钥匙圈,仿佛在扣着扳机。裴烁倾身朝前两步,想要拉住她的手,却只触到了她的小指,紧紧攥住。
“是不是有人逼你,年年……”他艰难地开口,讲出了他唯一能想到的原因。
“我像是能被逼迫的人吗?只不过就是,不喜欢。”
她顿了一下,转过身来,又郑重其事地重复了一次:“裴烁,我不喜欢你。”
话音刚落,她便扭过头,食指勾紧钥匙的手用力抽走,“噌”的一声有如枪响。
她迅速开了门进屋,“嘭”地关上。
裴烁一动不动地立在原地,昏暗的梯灯耐不住长久沉默的等待,终于颤颤悠悠地熄灭,任由他被黑暗吞噬。
一阵寒风突然从楼道的窗灌进来,像一只无影的魔怪狞笑着在他耳后掠过,然后绕了一圈,从那穿洞的胸口呼啸而过,直冲楼上而去。
“嘭——哐当!”
突然,窗外传来一声巨响,像是陨石坠落。
裴烁头顶的梯灯乍然亮起,他还未反应过来,楼上歇斯底里地冲下来一个人,在他身边擦肩而过,带起一阵似哭似笑的风声。
下一瞬,是陆秀珠追下来的嚎啕大哭与破口大骂:“陆悠悠,你个衰女包学人网恋?!你走啊,走了就别再回来!”
楼道上的街坊们纷纷开门探出头来,窗外的斥责声次第响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