华、外船只在规格上的差异,于乘客货主来说,其实感受并不是太深,主要是因为大体量的货船主要是应用在远洋航行,若是体格过大,在近海甚至还会面临进出港不便的窘境。就说云县好了,云县的三个码头,其中有两个都存在体量限制,一般来说,用料在千料之上的大船,退潮后就不方便进出港了。
如果像是天舟岛船,甚至还要出海航行大概一个时辰左右,彻底离开近海礁石区,测定水深之后才能放出来——而且,放出来之后实际上也只是个摆设,抛开操作上的一切难题,在那片海域也是开不起来的,因为往外走很容易触礁,还有很多会被淹没大半的小岛,弗朗基大帆船能通过小岛中的空隙,但以岛船的体量来说却是非常危险的事情。
如今沿海地区,天然良港的数量显然远远低于已经开设的私港,而且还出现了一些滑稽的历史遗留问题,那就是良港是官营的,不能直接拿来接待走私船只,而各家的私港开设,选址无法完全按照水文条件来定,那么很自然地就会出现对小船的需求,凡是沿岸做生意的商家,都更愿意买小船,连弗朗基大帆船都嫌笨重呢。
什么时候要用到大船呢?离开自己熟悉且掌控的水域,那就要用到大船了,远洋航行更是大船的天下,这也是为何万料大福船,是在三宝太监下西洋的背景下才建造出来的,这种大船诞生之初就不怎么考虑经济效益,也只有衙门才能催生这样的庞然巨物。因此,一旦下西洋的活动中止,万料大福船的传承也就快速断绝了。
还好,传承断绝也就是百多年,且图纸没有被完全毁掉,王虎跟随的黄组长,就是福建道峰尾黄氏的传人——万料大福船就是在福建道造的,这也是很幸运的一件事,当时的工匠多是泉州人,峰尾黄氏正是其中之一,黄组长在泉州被买活军占据之后,接受了扫盲教育,并且力排众议做了船工,是所有同辈亲戚中表现最优秀的一个。
这么一来,当衙门要选拔人手来复现万料大福船时,黄组长凭借着家传的一本笔记,便顺理成章地得到了组长的职位。万料大福船的复原也是所有小组中进度最快的——不仅是完全复现,她还做了一定的改造,为福船留出了炮火位置,这也是时代的要求,这种大福船,又不运货,也不载客,其主要的作用是让船队免遭海盗的攻击。
当然,在三宝太监那个年代,火器还没有进入战斗,绝大多数海盗看到这样规模的船队,也早就望风遁逃,肯定是不敢上来打主意的,但现在时代已经不同了,作为压阵大船,在全球海域都十分活跃的年代,离开了绝对安全的东亚海域之后,船队还真需要一艘火力满载的大船来压阵——如果大福船还能用蒸汽驱动,那就更好了,毕竟,大福船的航速和快船还是无法相比的,会拖慢整个船队的速度。当然,如果蒸汽动力真的能实装进船的话,那还能做更美的打算呢——如果整个船队都是蒸汽动力的话,那么,岂不是能无视风向的影响,一年四季都在海面上游弋航行了?
“那至少是五年十年后的事情了,就现在的情况,要不是搞了造船专门学校,光是近海航船都造不过来,工匠实在是不够用,订单都排到三年五年后去了。”屈成材作为主要负责干活的人员,戳破了王虎不切实际的妄想,哂笑道,“也还好有专门学校,又开发了南洋,几年前就开始伐木送来了,不然,现在连木头都没有,巧妇也难为无米之炊呀。”
“那是的,”说到买活军衙门的能干和远见,也由不得王虎不赞叹起来了,习惯了敏朝衙门那种迟钝、颟顸,拖后腿的表现,买活军这种衙门时常想得比一线人员还要更前一步的做派,确实是叫人怎么感慨都不足够。“还好,现在是木头什么都有,实验随时能做,船随时能造,其实就是等一个技术上的突破了——若是有人能解决这两个大问题,把蒸汽机塞到船舱里头去,我看,这份功劳兑换多少政审分都是有的,至少够那人家里吃用三代的!”
“确实如此,现在是万事俱备,就只欠这股东风了。”屈成材也是感慨着,“材料等突破,总比突破等材料要好得多,还真是,不得不说,这统筹管理还真是门学问——都和算好了似的,这边橡胶技术刚一有突破,那边胶液就供上了,橡胶制品眼看着就便宜下来,那个毬如今到处都能买得起了,听说下届运动大会,足毬就不是表演赛了——之前是表演赛么?”
“不记得了。”
话题就此被扯开了,王虎惦记起了自己塞在床下的篮毬,“篮毬这东西,比赛没什么好看,远远看去就是几个蚂蚁撞来撞去,自己打起来倒真挺好玩的,唉,就是我这一向哪有时间啊……再这样下去,不得被厂里二队那帮人比下去了?那帮广东仔,初来乍到一点也不识礼数——啊!”
他突然想起来,屈成材自己就是个广东仔,只是来买很早,口音都没了,一时自己真没想起来,不由得一阵尴尬——王虎作为福建人,而且是从事造船业的福建人,对于虽然才加入买活军不少,但在造船业上已经表现强势的广府人,多多少少是有点情绪的,屈成材对此也是了然于胸,随意一笑,不以为意,因道,“球场上哪来的礼数,你也是多心了,球场上再敢拼,终究技术出成果还是不如福建帮——都才来上课呢,这一次的功劳哪有那么好分。”
王虎讪讪一笑道,“可不敢这样讲,现在最忌讳拉帮结派,拿地域说话,我们闽南人和广北人,世代联络有亲,也没必要分得这么清楚。”
话虽如此,可心底究竟是不是这样想的,也就只有王虎自己知道了,屈成材见他越说越不像样,又提起了闽南和广北的关系,实在是哪壶不开提哪壶——闽南广北世代有联络的,那是现在受到政策打击,被广泛当做逆民的客户人家。屈、王虽然并非客户人家出身,闲来无事谈这些又是何必呢?
他便不再接口了,而是若有所思地道,“说起来,那帮洋番学者既然是航海来的,数学又好,那怎么也比我们这里的数学家要熟悉海事,这倒是他们的机会,你说,衙门会不会允许他们也参加到造船厂技术组来攻坚?若是他们也进来,那面对这些洋番,我们华夏这里又是一番说头,也顾不得什么地域之争了,倒是真要维系自身颜面,不好让功劳被外国的工匠领去了是真的。”
“这话有理!”王虎本就是好做意气之争的脾气,被屈成材这一说,立刻挑起热血,恨不得强迫屈成材立刻回实验室去卖命,今明两日内,便把蒸汽机入船的难关全都给攻破。两人于是也就捧着肚子,结账往回走了。王虎路上又计较道,“虽说如今咱们买活军是海纳百川、唯才是举,但造船厂的事情却又和别的不同,别的什么天文地理,洋番来学,这是不要紧的,但有些学问,譬如造火器、造船,造蒸汽机乃至造机床的这些学问,非洲的洋番来读也是不要紧,但欧罗巴这些洋番,却是最好不要叫他们沾手。”
“这些洋番,各有故国,听弗朗机帆船组的洋番说起,也各自繁盛,甚至在许多领域也颇有我们华夏不及的地方,若被他们把我们的实用学问带回去了,把他们那边发展起来,那我们岂不是吃了大亏了!”
说着便不免咬牙切齿,仿佛已经见到洋番窃走技术的画面似的。王虎也是匠户出身,这门户之见就是匠户安身立命的基础,好不容易,他接受了专门学校,也接受了有教无类,把技术在所有工匠中传递的新做法——主要也是专门学校教给他们的都是新东西,他自家的家传绝学,在这些知识面前也就毫无优势了。但是,这会儿一牵扯到洋番,还是故国有所依靠的洋番,王虎就又萌发出敝帚自珍的心思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