夏眠可还不知道赵媛那边发生的三人修罗场,跟梁屿川再三在电话里保证,认真答应了他会在对待李强这位患者的事情上更谨慎一些。
她叹了一口气。
梁屿川似乎是听出了她的疲惫,问她:“今天很累吗?”
“也不是累。”夏眠揉了揉眉心,“就是有点……不解。”
不知道从什么时候起,医患关系好像变成了一个剑拔弩张的话题,明明是最不应该针锋相对的两个角色,却因为各自信息差的不同、地位的不同、以及各自需求的不同而变成现在这个样子。
明明两边的终点都一样、目的都相同,却偏偏走上了南辕北辙的道路。
夏眠自己当时轮转到急诊科的时候,还是个刚毕业的学生,没什么经验,负责带教的老师还叮嘱她,第一次晚上值班的时候多注意点,甚至把防身工具带在办公桌里也并非矫枉过正。
而且她也的确不是没有遇到不讲理的病人。
她回想了一下,那好像还是发生在母亲生病那段最黑暗的日子,好像生活中一点光也没有,工作上也压得她喘不过气。
那时候她刚刚自己独立值班没多久,每次上班都保持着精神高度紧张的状态,生怕出一点什么差错,导致不可挽回的后果。
在当时的科室,值班是要管上下两层楼的,每次紧急抽血的结果都要反复确认,半夜来的病人也要先用自己的工号收下来,把一套流程全部走完。
那时候夏眠在普外科,半夜来了一个说着腹痛的女病人,对方是突然发作的,勉强走到科室时候已经满脸煞白,嘴唇一点血色也没有。
夏眠觉得她捂住的地方很可疑,可是对方微胖,小腹看上去似乎没有什么异常。
一开始自然是按照急腹症的思路去处理,但她不放心,追问了病人的病史,对方开始变得支支吾吾,顾左右而言他,好像在掩盖什么。
夏眠早就察觉不对,对方在一些问题的回答上总是迟迟不肯说实话,问她的家属相关,也只是说跟妈妈住在一起,没有其他。
尤其是在婚史方面,对方一开始说自己一直跟母亲待在一起,高中毕业还没上大学,也说从来没有交过男朋友,社会和家庭关系都非常简单。
本着一定要鉴别清楚的关系,夏眠当机立断,不仅在普外科急腹症及相关症状的检查下,同时开了妇科的会诊单,可是当她把单子一起递过去的时候,对方却爆发了。
女孩一直不停地责怪夏眠,说不知道她什么意思,明明说了没有相关问题,为什么还要一意孤行地这么执拗。
夏眠那时候也没别的想法,甚至是平静的,只是把单子递过去,冷静地说了一句:“如果不排除的话,再晚一点可能会没命了。”
到后来,结果正如夏眠所想的那样。
尽管女孩的症状看上去跟急性阑尾炎无比相似,都是右下腹的疼痛,可还好自己加做了别的检查。
最后拿着检查报告加上妇科的会诊结果,诊断为异位妊娠,也就是宫外孕。
后面的走向应该就是转科治疗,不过那时候是晚上,在有这样紧急问题的情况下,夏眠还是通知了家属。
本来说应该是一个庆幸没被误诊、及时得到治疗的故事,夏眠甚至还追踪了妇科那边的治疗进展,一直等到对方安心出院了,才放下心来。
可没想到,对方出院没过几天,却找上了自己的麻烦。
女孩的脸色看上去好了不少,可是表情却跟刚来的时候完全不同了。
她当时紧急来医院时看着夏眠的表情是焦急的,但也是恳求的,好像把所有的信任都交给了她,只是令人没想到的是,她现在却是一脸责备,甚至在用看仇人的眼光看着她。
其实对方刚敲响自己办公室门的时候,夏眠就大概知道了会是怎么一个情况。
果然,如她想的一样,女孩开口就责怪她为什么要联系自己的亲人,为什么一定要开妇科的会诊单,为什么一定要让自己当时就去做那个检查。
她还说,就是因为夏眠的执拗,现在自己的家人知道了,自己怀孕的情况,去学校找了老师、找了同学,闹得不可开交,现在所有人知道她怀过孕,都用带着鄙夷或八卦的眼神看自己,就连室友都对她冷嘲热讽。
女孩觉得自己现在上课生活都受到了很大的影响,好像身边所有的人都在用有色眼镜看自己,就连去食堂吃饭都要选人最少的时候,因为害怕自己的事情又被别人围观,当笑话看。
所以现在女孩认为,夏眠当时就不该这么做,不该叫自己的家长、联系人,甚至不应该开那一张会诊单。
夏眠听完,虽然觉得荒谬,也并非完全不理解。
她没有生气,只是平缓地说:“可如果当时我不那么做,异位妊娠风险很大,如果不及时处理会造成大出血……”
“那又怎么样啊,总不会因为我现在的状况坏吧?!”
对方打断她的话,歇斯底里地朝她吼,“总不会像我现在这样,总感觉身后有一万双眼睛盯着我、好像所有人都在嘲笑我、都在指责我、都在羞辱我——”
当时这边办公室闹出的动静很大,已经引起了别人的注意,同事甚至也已经替她叫好了保卫科的人,生怕事情真的闹起来会影响夏眠的人身安全。
“你是不是以为大出血这件事是在开玩笑?”
夏眠直视着对方的眼睛,说道,“你以为只是流点血或者输点血就能解决的事吗?”
“且不说万一到时候能不能找到合适的血型,要是真的大出血,引起高热引发感染,直接导致整个腹腔急腹症怎么办?”
夏眠一句一句问,“好,那再考虑一下其他情况,因为异位妊娠没有早期处理直接导致摘除子宫及其附件,就是说你连卵巢跟输卵管都没有了怎么办?”
“而这些都是尚能解决的问题,住个十天八个月的icu、严格抗感染治疗,或者手术切除能解决。”
夏眠的语气甚至并不冷漠,只是在一点一点的解释问题,“哪怕只是一点小小的出血,脱落成了血栓,沿着循环往上,堵到肺形成肺栓塞怎么办?”
一连串的专业名词,让女孩根本没法听懂,但表情看上去还是很强硬:“……什么意思?”
“肺栓塞的意思就是,”一个同事看不下去了,有些生气的说道,“那一枚血栓啪的一下堵住,你都来不及反应,可能就在那一分钟,你自己都觉得没有什么不对的情况下失去呼吸,神仙难救。”
可就算说得这么严重了,对方似乎还是觉得他们在强词夺理:“这些都不是没有发生的情况吗?!你们总是喜欢把事情往最严重的方向说,可是明明我当时只是肚子痛,后续也好好出院了,怎么就,怎么就什么栓塞了……”
好像在女孩这里,活着或者死亡,对她来说都很遥远,她不相信真的会有这么一个意外,让自己瞬间失去生命。
“那我就来告诉你什么是意外。”所以最终还是叹了一口气。
她在脸上没有愤怒,没有悲悯,甚至有一点羡慕和无可奈何:“因为你是幸运的。”
“你现在还能站在这里跟我说话,还能愤怒地表达自己的情绪,还能因为别人的一两句话而觉得无地自容,那是因为你还活着,你还能开口,你还有呼吸、还有心跳。
“你的大脑是清醒的,还能被情感所支配,可是真的出意外的人呢?”
“他们已经不能说话了,或者还活着,却因为高热感染意识丧失、昏迷,在每天四五千自费病房里苟延残喘,只是能换得一个切开气管才能维持心跳和呼吸的地步。”
对方的嘴唇抖了抖,一下子好像说不出话来。
她不是不知道夏眠说的话是对的。
可是她又觉得自己好像错不至此,喜欢也有错吗?
是,也许是她轻易听信了别人的哄骗,可她毕竟还只是个在读书的学生,总以为年少时候的承诺能永远真挚,总以为能在对方看上去单纯的眼睛里找到一眼万年。
夏眠好像察觉到了她的变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