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前面就是铁人广场。”司机师傅的东北口音裹着柴油味,汉娜忽然按下车窗,初秋的风卷着隐约的《我为祖国献石油》旋律扑面而来。
纪念馆正门的47级台阶让汉娜驻足,她数着岗岩上镌刻的年份:“王进喜同志逝世那年,大庆油田的产量刚好……”卢勇的皮鞋尖无意识摩挲着1960的字样,那个被石油浸透的年份正泛着青铜色光泽。晨练的老人团体举着小红旗从他们身边经过,旗角扫过汉娜的帆布包,沾着文蛤壳的绒毛布袋发出细碎响动。
“别动。”卢勇突然在序厅拉住汉娜,穹顶射灯将铁人雕像的影子投在她白色运动鞋上。她维持着抬脚的姿势,看他的相机镜头从仰角缓缓下移,取景框里她的发丝与铁人的铝盔意外重迭。闪光灯亮起的刹那,讲解员的声音穿透晨光:“这座雕像的泥胚,取自当年1205钻井队作业的土壤。”
汉娜在展柜前俯身,玻璃上浮动着王进喜笔记本的投影。那些被原油浸透的字迹正在虚拟现实技术下舒展:“这页工作日记写于1960年4月9日……”“是我们住的那家酒店打地基的日子。”卢勇的指尖悬在触控屏上,敏感让他瞬间计算出地底管网的复杂程度。汉娜的耳坠晃过屏幕反光,将“人拉肩扛”四个字折射在展馆的混凝土立柱上。
地宫展厅的模拟钻井场景让两人同时屏息。震动的钢板地面还原着萨-55井喷现场,汉娜抓住卢勇的手腕才勉强站稳,他衬衫口袋里的盐雕钥匙扣硌得她生疼。当全息投影的王进喜纵身跃入泥浆池时,汉娜忽然把额头抵在他肩头:“我好像闻到了盘锦河蟹的咸腥味。”卢勇这才察觉通风系统释放的模拟气味里,混杂着记忆深处的渤海湾气息。
“帮我找找这个。”汉娜指着墙面的老照片,1961年的列车站台上,石油工人们正在托运设备。她的指尖悬在照片角落:“那个木箱里露出的蓝色布料,像不像我奶奶的粗布围巾”卢勇打开手机闪光灯细看,发现箱体裂缝间确实有抹靛蓝色,与汉娜背包里露出半截的芦苇编织杯垫形成奇妙呼应。
在复原的干打垒住房展区,汉娜钻进低矮的门框时撞落了草帘。卢勇弯腰捡起仿真麦秸,发现里层藏着真正的狗尾草籽。“当年这些墙缝里会钻出碱蓬草吗”她抚摸着掺了原油的土墙,指尖沾上特意做旧的乌色。卢勇用湿巾给她擦手时,忽然想起酒店床头那本《大庆植物志》里的记载:第一批野确实开在干打垒的裂缝里。
互动体验区的钻头模型重达二十八公斤,汉娜刚举起就踉跄着撞进展线。卢勇从身后托住她的肘弯,两个人的影子在模拟井架投射下交迭成十字形。“当年女地质队员也能扛这么重”她喘着气问,鼻尖沁出的汗珠滚落在展台保护罩上。卢勇指着墙面展示板:“1962年成立的女子采油队,管钳比这个还沉三斤。”
中午的阳光斜射进纪念品商店时,汉娜正对铁人徽章举棋不定。卢勇悄悄买下铝制的1205钻井队徽章,结账扫码声惊动了她:“这不是你论文里提到的井队编号”他将徽章别在她背包的贝壳挂饰旁:“等到了敦煌,可以和月牙泉的沙子放一起。”汉娜忽然抓起石油树脂封存的老照片明信片,付款动作快得像抢答:“这张要寄给盘锦博物馆!”
馆外的秋千架在风中轻晃,那是按石油工人子女学校旧物复原的。汉娜荡到最高点时,背包里未封口的明信片滑落,卢勇飞扑接住的姿势像极了展馆里抢救水泥的雕塑。他们并排坐在铸铁井架造型的长椅上分食烤红薯,汉娜忽然用薯皮在椅背刻字:“比盘锦的盐雕还难留痕。”卢勇的镜片蒙着热气,没看见她刻的是两人名字的缩写。
夕阳将纪念馆外墙染成抽油机红时,汉娜在电子留言墙前停留。她的手指悬在虚拟键盘上许久,最终只画了颗歪斜的心形。卢勇假装研究旁边的数据屏,余光瞥见她的涂鸦正被无数参观者的留言托起,在数字海洋里忽明忽暗地闪烁。当闭馆音乐奏响《踏着铁人脚步走》时,他突然抓住她的手奔向出口,掌心的汗渍在汉娜腕间盐雕上晕开淡淡的白痕。
回程的公交车上,汉娜翻看相机里的抓拍:卢勇在井架模型前核对数据的侧脸,与四十天前在盘锦博物馆拍摄青铜器的身影奇妙重迭。车窗外的磕头机正在暮色中起伏,她忽然把额头贴在玻璃上:“这些机械运作的节奏,和渤海湾的潮汐一样。”卢勇耳机里流淌的湿地鸟鸣录音突然中断,换成他昨晚下载的《石油工人组曲》。
夜市的路灯亮起时,汉娜蹲在路边摊前挑选玛瑙手链。摊主老人用改锥敲打抽油机零件改制的镇纸:“姑娘挑红色的,和你们包上那贝壳配。”卢勇付钱时发现老人围裙上别着褪色的纪念馆纪念章,金属表面还沾着凝固的黑色原油痕迹。汉娜戴上手链的瞬间,摊主突然哼起《我为祖国献石油》的片段,跑调的音符惊飞了觅食的麻雀。
酒店床头灯下,汉娜的明信片终究没有寄出。盘锦带来的文蛤壳与今天的铁人徽章并排躺在窗台,月光将它们的影子投在《大庆植物志》书页间。卢勇在浴室冲洗沾了模拟原油气味的衬衫时,听见汉娜赤脚跑过的声响——她正用手机电筒在天板上投射钻头转动的光影。
次日清晨的行李箱里,汉娜偷偷塞进一包油砂样本。卢勇假装没看见她沾在袜筒上的黑色颗粒,只是将健胃消食片换到了更易取用的侧袋。出租车驶过纪念馆的瞬间,汉娜突然按下快门,取景框里晨练的老人们正在打太极,白衣飘飘的身影与钢铁井架在秋雾中若即若离,像首未完成的朦胧诗。
高速公路的隔离带上,最后的磕头机也消失在视野尽头。
汉娜翻看昨日在电子留言墙的截图,那颗像素组成的心形已被新的留言覆盖。她忽然把手机举到卢勇眼前:“其实我画的是碱蓬草籽的形状。”正在查看敦煌攻略的卢勇推了推眼镜,导航提示音突然插入:“前方经过风力发电站,请注意横风。”汉娜腕间的玛瑙手链撞在车窗上,发出石油树脂般沉闷的轻响。
黄昏降临时,他们停靠在不知名的服务区。
汉娜在便利店发现印着铁人语录的矿泉水,瓶身编码恰是1205。卢勇拧开瓶盖时,气泡涌出的声音让她想起纪念馆的模拟井喷声。当夜风卷走瓶身上的宣传标签时,他们都没发现背面印着的小字:水源取自当年女子采油队作业区。
月光再次照亮行李箱的锁扣时,铁人徽章与盐雕钥匙扣在夹层里依偎。
汉娜在睡梦中翻身,手腕上的玛瑙珠子滑进袖管,在皮肤上压出浅红的印痕,像极了纪念馆里那些被管钳磨出的老茧。
卢勇在台灯下整理照片,某张模糊的抓拍里,汉娜在干打垒展区的剪影,竟与六十年前女地质队员的档案照片有着相似的轮廓。
………
第二天,晨雾像融化的乳脂漫过湿地时,汉娜的橡胶雨靴正陷在栈道边的泥沼里。
卢勇攥着她的手腕往回拽,防水相机随动作摇晃,惊飞了芦苇丛中梳羽的绿翅鸭。昨夜刚下过雨,木质栈道缝隙里钻出成簇的碱蓬草,暗红色茎叶让她恍惚回到盘锦红海滩。
“望远镜拿反了。”卢勇憋着笑调整她手里的观鸟镜,汉娜的惊呼被湿漉漉的空气压成气音:“那只丹顶鹤在跳舞!”
千米外的浅滩上,鹤群正进行求偶仪式,修长脖颈构成的几何图形倒映在水面,与游船码头废弃的石油管道形成荒诞拼贴。
她摸出盘锦带来的虾皮撒向水面,银白色碎屑立即引来一群红嘴鸥,盘旋的鸟影遮住了“小心原油泄漏”的警示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