陆悠悠跟陆秀珠大吵了一架。
纪年家的事,其实她从小就略有耳闻。在他们几家熟络的大人心里这已经是比较公开的秘密,可是也只限于偷偷的窃窃私语,对小孩们则是一向都封锁消息,把他们当娃哈哈纯净水。
可是他们真的不是小孩子了,怎么可能看不出大人们之间的哑谜和眼色?更百思不得其解的是,这样的事大家怎么能忍五年?背地里说人纪强是恶魔表面上却依然和对方东拉西扯说说笑笑?
陆悠悠觉得,大人们真虚伪。
而她妈妈陆秀珠,尤其虚伪。
嘴上说着羡慕何美珍有两个乖巧懂事的女儿,不经意间却流露出“你们状况不好应该很难一碗水端平吧”的姿态。
对自己女儿恨铁不成钢,成日说她跟纪年差得远,却又掩饰不住“你也别挨她家这么近”的自保表情。
而这次让陆悠悠彻底对陆秀珠失望,就是在“泼红油事件”后,她悄悄问了一句:“妈,我们要不要帮帮纪年?”
结果陆秀珠对着自己白眼一翻:“帮什么?我们家什么情况你不知道?要钱没钱要人没人,自己都是泥菩萨过江,哪里还顾得上别人?!你目前最重要是顾好自己的学习,三年后你能考上一本我就阿弥陀佛了!”
学习学习,又是学习,什么都能扯得上学习。
“我就拿利是钱出来一点,能帮多少是多少……”陆悠悠不死心。
“拿什么拿?你的钱我都存起来用来交学费的,你知不知道高中就不是义务教育了,一个学年要两三千学费,还不算你的生活费!到了大学还要供你四年,我养你一个还不够还要顾楼下?!再说了,到时囍帖街真的成条街给铲了,那就全家一起去吃西北风吧!陆悠悠你真是不当家不知柴米油盐贵……”
“纪年帮过我,人家家里现在有难……”
“陆悠悠你给我听着,你不要扮好心扮高尚,现在不是你们班里赈灾捐款人捐你又要捐,各人有各人的命数,还轮不到你去施舍别人!”
“陆秀珠!”陆悠悠突然发飙了,“她是我的朋友,美珍姨也是你的朋友,你说话能不能不要这么刻薄?!”
“我刻薄?你那死鬼老窦扔下我们娘俩归西,我一个人在囍帖街做到只积[1]那样拉扯大你又有谁帮过我,你怪我刻薄?好啊,我不刻薄哪里能养大你!”
“好,等我大了就不需要你那么辛苦了,我自己养我自己,不用你管!”
“哦哟哟有毛有翼[2]了现在,还不用我管?!”陆秀珠气得一掌拍在桌上,“最好是你够把炮[3],离开我,离开这里,走得远远的!”
陆悠悠被吼得噎住,眼泪在眶里打转却硬生生逼回去,默不作声地回自己房间,“砰”地关上门。
气炸。
大人有时候真是表里不一,又齆塞得不可理喻。
门内大声的争吵停止,门外楼道的灯灭了。默默站在门口很久的人在黑暗中将一个装着复印笔记的塑料袋挂在铁门把手上,安静地转身下楼。
灯亮起,又在她身后熄灭。
-
阳台的洗衣机正在轰隆隆地转着,搁在上面的一摞衣架都在跟着一下一下地跳,像是跳在纪年的眼皮之上。
何美珍在餐桌旁算钱,啪啪按着计算器。她瞥见站在阳台发呆的女儿,便起身走过去。
“年年,”她轻轻拍拍她的肩膀,“你不要太担心,我们的存款、房子抵押后的贷款加上大家给我们的借款,勉强是够的。”
见她还是沉默着,何美珍又补了一句:“你和岁岁的压岁钱我先拿来垫着,等以后……”
“阿妈,”纪年摇摇头说,“你不用跟我计较这些……”
“我是看你很不开心的样子。”
“我是觉得,这样不好。”
借人太多钱了,不好。
店铺不开在路面影响客流,不好。
不搬走以后会被纪强和债主继续找到,不好。
每每想到那一滩红漆和那只死鸡,想到过往狰狞的种种,纪年就觉得头皮一阵发麻。
“阿妈,我觉得我们最好还是关了店铺,把货清掉,搬离青龙里……”纪年回头看着屋内餐桌上那张储蓄卡和借款记录,只想拉着她去把借来的钱逐一还掉。
阿萍的、杰叔的、陈阿嫲的、春穗姨的。
还有……裴烁的。
她去银行查了,裴烁给她的卡里居然有五万块。
而她现在后悔了。别说五年,就算她有本事五个月还,她也不愿意接受这份“施舍”。
现在还不到晚上九点,大家应该都还在看电视。对,还早着呢,可以去还钱的。
秀珠姨讲得对,各人有各人的命数,她们就应该自己竭尽全力变卖家产去还债,而不是欠人家人情,接受他人的“施舍”。
“那……”何美珍见她这样坚定,心里有根弦此刻在拉锯。她踌躇着,动摇着,看着抖动的洗衣机挣扎着:“那,等这衣服洗完就去。”
纪年盯着洗衣机,心想:好的,等洗完,洗完就拉阿妈去。
这衣服要洗多久呢……她有些不耐烦地蹲下,听着那轰隆隆的转动声,一下又一下,在昏暗的阳台灯下仿佛永不停止。
轰隆隆隆隆——轰隆隆——隆!
那洗衣机似乎感受到她催促的眼光,猛然拼尽全身力气使劲抖动着,那异于平常的声响大得有如山崩地裂,在最后一声爆发声下,搁在盖子上的衣架刹那间被颤得成摞掉下来,磕在地砖上又乱七八糟地错落弹起,满地狼藉。
何美珍手忙脚乱地蹲下去拣,纪年想帮忙,却发现阿妈叉开双手一顿瞎抓,直抓得十指都死死嵌在衣架叠衣架那乱糟糟的夹缝里。
她颓然地一屁股坐在地上,双手耷拉下来,十指连心疼。
“年年,对不起啊……对不起,”她艰难地开口,竟道起歉来,“这老屋是你阿婆阿公留给我的,我真的很难说不要就不要……”
纪年不再说话了。
“还有婚纱店,这些年来我一直苦撑着,成担心血,我真的舍不得关……”
她舍不得这里的老屋,舍不得有着几十年情谊的街坊,舍不得打拼过的囍帖街。
昏暗的灯光下,纪年看见阿妈乌黑的卷发间隐隐的银霜,和眼角那岁月的痕迹。
小时候总觉得她的阿妈又靓又能干,从不曾想她竟也会老,更不曾想她会像今晚那样,求她。
纪年看着阳台外的黑夜,今晚没有月光,星星也没有。长夜漫漫,夜风潮湿而闷热,而她蹲得太久,此刻只觉得两条腿又黏腻又酸麻,如同一条条蚯蚓和成群的蚂蚁在爬过。
她不由自主地伸手抚过额头,无名指腹摩挲着右眉那道浅浅的伤疤上。那疤痕不仔细看其实不明显,但毛发在上面不再长,眉峰处像是突兀地被劈开一个小口。她平日里若是不笑或是在思考,整个人就会显得又冷又狠。
不知不觉,竟离这道疤产生的那晚已经过去一年了。
她闭起眼去,漆黑中仍觉得灯光昏黄,却一点一滴无可挽回地暗下去,沉下去,直至完全黑暗,伸手不见五指。
可是有一个声音却在心底里悄悄地萌芽,如同迅速蹿高的火苗瞬间包裹着她整颗心,那火舌愈烧愈旺,快要冲破喉咙脱口而出。
纪年为自己这狂妄而略显不孝的念头感到无措又惊恐,不得不捂住胸口来将这如藤蔓般生长的火焰慌乱地拍将下去,瞬间灰飞烟灭,不留一丁点火星。
“好,我听你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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钱是在银行当面交付的,在律师的见证下。
纪强今天有点沉默,仿佛此刻才是真正酒醒了,发现他跟何美珍是真的离婚了,从今往后再无瓜葛。
恍惚间想起二十岁的白兰树下,他看见一个梳着两条麻花辫的女孩在树下看书,看的是艾青的诗集。他是不懂,只觉得她身旁站着的白衬衫男孩碍眼。从那天起,他常常在囍帖街堵她,有时递给她一根麦芽糖,有时是一只自己用草折的蚱蜢。一开始她有些恼怒,到后来变成羞赧,再之后便不见她和白衬衫男孩一起看书了。
人家都说,要不是纪强脸皮够厚和嘴巴够甜,哪里追得得到何美珍;又有人说,要不是纪强中途横插一脚,何美珍可是跟别人情投意合的呢;还有人说,何美珍多么上进啊,一边工作还一边读夜大,要不是嫁给不学无术的纪强,生活不知多滋润……
“纪先生,如果没什么问题您可以在这里签名,并按指纹。”旁边的律师轻声提醒,打断了他的回忆。
十几年的夫妻,一夜之间竟要在律师面前才能说话,真是可笑。
他忿恨地接过协议,龙飞凤舞地签下名字,画押。
这些年来,他最讨厌听到那些人们口里的“要不是”。
按道理他才是那个受害者,要不是老天让他没有儿子,要不是当年留下了纪岁,要不是他被迫下岗,要不是他贪心信了工友去炒“孖展”,要不是他在地下赌场被人出老千输到贴地还去借高利贷……
这他妈的一切都怪个天!
“阿强,”何美珍站起来,像是最后一次看他一眼,“以后你好好的,不要再来找我们了。”
纪强蹬了一脚桌腿:“切,等我以后中了六合彩发了达,你也别来找我!”